林曦：第一呢，就是说那个时代的动荡让那个时代的人迫使他们必须活在当下。就是魏晋时代的人是比较……态度……就是对人生的态度是比较，过了今天就是明天不管的。

梁冬：对。

林曦：所以，所以这种放下带来更大的集中。所以魏晋时期的整个的，不管诗词就文学上的诗词还是，还是绘画、音乐，各个领域都发展到了就是后世挺难以超越的某个高峰的。因为可能从量上它不够大，但是就那种整体，尤其是在哲学领域的这个成就，是后代难以逾越的。

梁冬：我觉得可能是有几个原因，第一个呢魏晋时期它的确是门阀呀，所以呢世族很庞大，家里面呢基本上还是有钱人，不是穷人上来的。

林曦：那是有闲的。

梁冬：还是有钱有闲的。

林曦：对!

梁冬：第二个原因呢，可能跟当时啊，你刚才说的儒教还没有那么强盛，所以呢大家也玩得比较High。

林曦：这就儒教的影响嘛就没有赋予它一个，你必须这个这个叫什么“修齐治平”的这个任务，对吧？你没有这个任务。所以你可以很好的这个……你就……就在那个时期一个人躺那儿说，我澄怀以观道。你觉得说，啊，大家都给他鼓掌，那再后来比如你说到了这个理学盛行的时候说，你在这儿闲着，你不担这个天下的重任，你不去这个，这个叫什么，“兼济天下”怎么行呢！就是说那个时代你完全地不想着兼济天下的独善其身是被认可的。

梁冬：嗯，它有点像美国的七十年代的嬉皮士时代，是不是？

林曦：对对对，但是就有点那个意思，但是整体这个东西的区别啊，就是美的区别，就是高度的区别。就是我不知你有没有读过宗白华先生就专门有很多文章，讲魏晋时期的人的这个风骨之美，金庸的人物里面，哪些是比较魏晋的呢？黄药师是比较魏晋的，杨过是比较魏晋的，就是这种不怕怪，但是我就是专。郭靖是肯定特别不魏晋的，魏晋的品评标准里面，他是一个特别……肯定就一评就评下去了的人。所以书法这种最直接呈现你的这个人生状态和心相的这样一个……我就说是一个心电图吧，就是它好像就是你的末梢神经的一个外现的这么一个东西，它跟这个人本身永远是最接近的。

梁冬：我听说几个关于魏晋时期的故事，它说某一个人有一天晚上想他的朋友，然后月黑风高，划船、划船、划船，去到门口的时候呢，他把门环拿起来，突然觉得没啥意思了……

林曦：姓戴的哥们儿。

梁冬：对对，他又放下来回去了，他称之为叫“兴之所至，尽兴而归”嘛，然后他们说那就是那个时候人们的浪漫。

林曦：我觉得那个真的不是浪漫，那个真的就是一个活在当下的态度。实际上我们今天为什么觉得活得累，就是因为你兴起的时候，你先想你先自我责备一通，就说我为什么要重视、这么重视自己的个人愉悦呢！你就先就是被教育地……先给自己的情绪一打击，好了，但是你是不能违背你的本性的。

梁冬：又放纵一下。

林曦：于是你就放纵一下，放纵一下，然后……

梁冬：又开始后悔。

林曦：对，又开始后悔，就是怎么说，就是当下、当代人的情绪里面我觉得非常的这个……

梁冬：患得患失……

林曦：魏晋时期为什么你觉得看着这么羡慕呵，就是因为他特别爽利，就是……

梁冬：想，就动。

林曦：对，不想，就停。

梁冬：对，就是，这种感觉特别棒。你说对了，就是我们现在很多人，还没动，身未动……

林曦：嗯，心很远了，呵呵！

梁冬：不，心已远，身不动，它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林曦：对，所以这样的话他会有很多不必要的消耗，就是因为你身虽然没动，你心动的时候，你神已经远驰了嘛，已经帮你把这个能量用掉了。

梁冬：感觉像什么呢？有一天啊我开车，就是呢，就是按道理把档挂起来之后，你一踩油门不就走了吗？结果你没挂档，你知道吧？你呜踩了一下那个油门，声音很大，呜呜呜，但是车又没有动，其实这对车的伤害很大的。

林曦：对，就是我们今天的人的身体的消耗，实际上你要用传统的中医的角度来讲的话，今天人不该生病的。很多人觉得说中医讲半天要这个“任性随神”啊，但是你最后你种种的清规戒律的这个控制，那这个非常地自相矛盾。那我觉得这之间的区别就是说，对自我和对当下的态度，就是你是不是……这个非常的微妙，就是你如何看清楚就是自我的一个执着，和另外一种是你彻底地是融入到当下，就像……

梁冬：这个事情稍微有点复杂，就是说呢她这么讲呢，可能让大家觉得很玄。本来我们今天是讲书法的，但从这个书法里面就引申开来，我觉得它可能是需要某种程度的锻炼，你需要锻炼，比如说你藉由书法的锻炼，你可以很精准地捕捉到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它不是一个俗世的欲望，它是你真的发自内心的很微小的那个心，你是不是能够捕捉到，是在这里。那是需要在书法当中去练习的吗？

林曦：我觉得书法的这个练习，可能不会那么直接地影响到这个你体……察微的这件事，但是呢它会帮你得到察微的这个能力。我有一次把《兰亭序》，因为《兰亭序》的原字非常小，大概就，就比我大拇指大，差不多大吧。但是我把它放到这么大给同学看，然后并且让他们双勾对临。因为这些字可能大家都临过也看过了。当放到这么大的时候（双手比喻有A4大小），他发现，哎呀，就以前当中的细节几乎都没有看到。所以我们学写字的时候，实际上你是……你是放大了你对当下体察的那个密度，就是信息量更丰富了。所以我觉得写字锻炼的这个能力，就是也有一个故事叫《纪昌学箭》，讲一个……一个叫纪昌的人，他去跟他，他想学箭术，想学射箭，然后他就拜了天下最好的老师，然后那个老师呢去了之后，就没让他射箭，先给了他一个好像是个碗，还是一个什么东西，挂在他眼睛前面，说你先看，先看了一年，哦，虱子，就是那个跳蚤挂在他面前，说你看到碗这么大的时候，你来找我。然后等他看了一年，看到碗这么大，老师说不行，你还不能开始学箭。就又回去躺在那个地上看那个虱子，最后当然经过了几轮，最后他说我，这个虱子在我眼睛里面有车轮那么大了，然后师傅就给他一把箭，然后百发百中。所以难度的实际上是这个……是这个体察的眼睛。

我上课时经常跟同学说，我说实际上只有两个，就写字啊需要的能力只有两个，第一个能力呢就是你眼睛的观察能力。这是如果我，你觉得我是一个好老师的话，我帮你引领以及这个启发出来的绝对是这个观察的能力，是通过眼和心来运作的；第二个能力呢就是比较，我们通常会讲到的这个手的练习能力，就你的……你的手上的技术。那这个呢，实际上是完全没有速成的捷径的，因为你多一天工夫，多一个小时，多一分钟都是不一样的。但是哪个比较难，老实说我觉得眼睛的这个比较难，就是眼高手低是学艺术，学任何门类的艺术的第一个要求。因为眼界没到，你基本上手很难跟上，但是如果你的眼界就在比较低的地方的话，你的手上能力锻炼的再强，就是你看很多民间的很多很多书法爱好者，他们那是超级勤奋。但是最后写出来的高度也……也非常地令人遗憾，就是因为眼界的问题。所以古人说一定要取法乎上嘛，始得其中。所以书法，一呢我觉得它能够，就和所有的艺术一样，所有的艺术你学到精微的时候，它都能让你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力，就是让你如果你是一个，一个这个……一个照相机的话，就大多数人还是留在这个百级的这个像素的时候，你已经是千万像素级别的人了，就是同样的时间里面，你感受到的空间的大小是完全不一样的。第二个呢你一旦掌握了这种能力，你的生活会变得不一样。

梁冬：到底生活有什么不一样呢？对不起，稍事休息一下，马上继续回来。

刚才呢和林糊糊林曦老师呢，就讲到一个问题呀，她说由于你的精度高了，你在很小的地方里面，你看到的密度很高的时候呢，你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林曦：所谓的世界不一样，就是说，我们这样讲，就说通常人会很容易体会到的就是你的心情带给你看这个世界的颜色的变化。就是你今天心情很好，即便是北京有点污染的天气，你看哪儿都很顺眼，那也可能你今天非常地情绪低落，然后你看到这个，哪怕这个蓝天白云，你也觉得特别没劲，就这是一种情绪的非常直接的投射。那我自己有一个故事，就是说我那时候装修一个我们家的一个厨房，然后那个厨房呢，我选了一种日本就是特别小花，就是那花……花儿大概就那么大的，一墙的壁纸。然后一走进去呢，我就跟那个师傅说，你有朵花对歪了，然后那师傅找了半个小时找到了那朵花，然后对上了。然后他下来就一头汗，三条黑线地问我说，你怎么看到的。就他没说之前呢，我的确是觉得，诶，是呵，这个我怎么看到的。我觉得这就是一个长期受训练的眼睛，它的观察方法不一样了。印度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这个思想家，他叫克里希那穆提。

画外音：基督•克里希那穆提来自印度一个婆罗门家庭，是二十世纪最卓越、最伟大的灵性导师，被印度佛教徒肯定为“中观”与“禅”的导师，而印度教徒则承认他是彻悟的觉者。他认为，要从根本改变社会，必须先改变个人意识，一直强调自我觉察，了解自我局限的必要性，认为“开放”是极度重要的。

林曦：他非常强调这种感知力，就是，就是说人身上，我们又回到一个更高的话题，就是艺术或者人生里，你如何能活出美来呢？就是如果把我们的这个……吃喝拉撒睡这种非常基础的要求满足了之后，你如何跟这个世界互动呢？实际上就只有两个途径，一个是你的提高你的感知力，就是提高你的这个输入，就你的输入如果不够量大的话，你是没的输出的；那好了，提高输入之后再提高表现力。所以，所有的一切的输入输出都是这样的，那书法最开始，那我说第一个能力……

梁冬：Upload、Download。

林曦：对。就是一个感知力。

梁冬：这个能力，也不是说你到了那就永远保持的嘛，你过段时间业精于勤，荒于嬉，你会退步的吧。

林曦：感知力是绝对永远不会退步的，它是一但被扩容，永远都是这样的。

梁冬：我有一个反证，你知道吗？2002、2003年零三年的时候啊，我的角色是一个女性鉴赏家，因为那个时候主持选美节目。但凡一个女人，从面前走过来，年纪不要太大啊，三十岁以下的啊，走过来，她大概，比如说一圈男人，在这里坐着，她喜欢谁，我大概一秒钟，我就能知道，就是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的。而且是什么原因喜欢他，这个女人她到底她内在里面什么东西，我也可以感受的到，就是说，因为那个时候是做这个工作的原因，但是现在我这个能力完全退化了。我现在完全……看这个，没有这个感觉了，所以我觉得从我的角度来看，好像感知力是会退化的。它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一上去就下不来的，你以为像骑自行车呢？哥们这一辈子会骑自行车，永远都会骑自行车。

林曦：我要这样讲，就是说，我觉得你刚刚，就我们俩讲的不完全是一种的。我讲的还是……是对一个静态的观察力，但是这个东西就是，你刚才讲的那个能力呢，是更进一步的，就包括你刚刚讲的说，你如何知道她美，我觉得我们讲的是一种能力，但是你说你知道她喜欢谁，那个是更深一步的了。那个里面你知道是有什么不一样吗？这一个我们是讲的是一个静止时间的，你那个静止时间的空间关系，你讲的那个她会喜欢谁，这里面已经有所谓的三世因果了。就已经有一个时间性了，所以那是更进一步的能力。

梁冬：太高级了，跟你聊天，不过就讲到此处的时候呢，让我想到了我以前的一个理论，我就认为所谓生命的质量等于长宽高乘以密度，是吧？质量等于体积乘以密度嘛，长度大家都知道，宽度大家也都知道，高度嘛其实就是深度嘛，我一直不能很好的解释“生命的密度”是什么。今天你一讲啊，我明白了，就是在同样的这么多东西里面，你能感受到的那个东西的精度。

林曦：我有一次跟一个……一个作家的朋友坐在一起聊天，然后他突然就是……我们就聊得，就像这样聊得非常地热烈，然后声音也很大，越说越大声。突然他停下来，就是很……非常瞬间地停下来说：你听，外面树在摇。真的我就在那一瞬间，到一阵风吹过，然后他们院子里面那个……那个树叶由左，就好像音响一样，由左到右地跑过来。然后我就觉得：嗯，这个朋友段位蛮高的，就是他的那个……

梁冬：文艺男青年都是这么谈的，学一招，学一招。

林曦：这个扯得比较远，但是你去看，我觉得有空，你可以看一些讲日本茶道的书。我有一段时间，我就特别集中地去看日本的茶道、花道，包括他们的跟佛教有关的一些书。我就发现他们有一种能力，这个能力呢，跟这个，跟这个叫什么？书法史里面的赵孟頫……就非常厉害的一个元代的书法家的能力非常像。就是他能迅速地把一件事情简化，但是呢也不太破坏它的质量，就是他没有做到优质化，但是他在简化的那工作上做得非常好。这个我在上课的时候会说……经常会提到两个人，一个是赵孟頫，一个是董其昌。董其昌呢应该是明代……明代书法的一个……一个高峰。那他一辈子都在跟这个叫赵孟頫的人进行这个心理PK（对决），他一辈子都想超过他。然后他说我哪里能够超过这个赵孟頫呢，他说过一段很著名的话：就赵孟頫吧，就我心里面，我非常崇拜他，因为他是那种难得的天才，就他写一万个字，一定是，频率、准确度一样的，就是你要体育上才能做到的那种高度的精确。

梁冬：好的高尔夫球手，他可以每一次击球，都达到甜蜜点上，那种感觉。

林曦：对对！就是赵孟頫就是靠他把这个“二王”，就是王羲之、王献之的这个魏晋传统……这个大概书法史是这样，就是魏晋的时候，这个达到一个高峰。然后唐代呢就楷书非常牛，然后他呢就是非常重视法度，然后……然后这个法度就跟他这个社会永远是有关系的，因为唐代还是一个贵族的政治。然后到宋代文官政治起来之后，就开始崇尚个性，所以宋人就开始尚艺，就是靠这个科举和这个就是文人成就上来的人多了吧，他就开始追崇个性。反正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放则必收，收则必放。所以到了元代的时候呢，人又开始反思这种，这种简单的追求个性是否是对的，所以又开始复古。反正每个时代都是放一阵，然后复古，放一阵，然后复古，然后每回复的吧，它还不一样，就跟这个八卦转一圈，它收回来了再生发的，是有新的，也有旧的。所以呢在这个赵孟頫的这个复古呢，他复出来的就实际上也不是“二王”的那个古，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比较接近于一种……一种非常极致的熟练和简化之后的雍容美。所以日本人和中国人的这个关系跟这个非常像，就日本人就是走了那条去简化和……

梁冬：成熟化。

林曦：概括的这个熟练。然后中国人呢还一直保持着那个生的东西。所以这是书法可能比较到……就跟做人一样就比较高了。就最开始我们一定在我们未成熟的时候，我们一定是锻炼某种……某种练达，就是某种这个……

梁冬：甚至是世故。

林曦：对，就是世故跟练达非常近，就动机上稍微，就世故的人还比较享受，练达的人呢实际上还能跳出来。就是，但是到后来你觉得真正的有真本事的人就有真性情，就是慢慢就越来越回复性情，所以中国人一直掌握着这个，我觉得啊，掌握着这个……现在中国文化大美嘛，就掌握着中国文化的这个这个美的这个标准，还是因为中国人知道如何这个能如婴儿乎，能够回到那个生的状态去。

梁冬：太高级了，在我们今天讲书法课的最后一句话，你能稍微总结一下什么是书法吗？

林曦：书法就是一种通过用……我的解释，完全是我的解释，就是用毛笔在纸上写字来锻炼心性的功夫，它和中国的传统的这个武术有非常接近的结构，因为有内功，有招式，有套路，有最后的这个搏击和这个自由搏击。

梁冬：哎呀，太愉快了，今天的这一期聊天，的确是我今年做《国学堂》，最愉快的一次，我相信每一位今天感受到的朋友都如是这般。好了，感谢大家收看今天的《国学堂》。重新发现中国文化太美，我们下一期再见。

林曦：谢谢！

梁冬：谢谢林老师！

下期预告：从仓颉造字到书法盛行，历经五千年演变的中华书法，见证了华夏大地无与伦比的璀璨文明。如何练就炉火纯青的书法技艺？笔锋流转透射出那些人生哲理？挥毫拨墨又将如何诠释人与天地？尽请关注《国学堂》重新发现汉字书法之美第二集——书法的内心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