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
在下一直关注新语丝关于中医问题的讨论,对于维护中医者打着维护中国传统文化的旗号,反对批判中医的言行也深不以为然。许多批判中医的近代名人,如俞樾、鲁迅(被引用得最多)等人,关于中医的言论都是批判中医的思想武器。但鲁迅等新文化人士对中医的批判,可能被指为“本来就是一伙的”,对维护中医者缺乏说服力。因此想到了一位特殊人物:陈寅恪先生。陈先生的文化立场毫无疑问是维护中国传统文化的,甚至被称为“中国文化的守护神”,而且陈先生出身于中医世家,三世为医。这样一位深爱中国文化的国学大师(与之相较,现在的所谓“国学大师”,不知算什么东东),恰恰不信中医,而且陈先生对中医的评价,才真正体现出了大师的真知卓见和思想深度。
为避免让人指为断章取义,现将陈寅恪先生《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第一节《吾家先世中医之学》全部抄入附录(仅仅将原繁体字改为简体,并将著作名称加上书名号。如果理解陈先生的文言时,发生“《论语》中所有的女=汝”这类的“新解”,那所谓的热爱中国文化就非常可疑了。)并附管见,以求教于主张维护中医之人士。
从陈先生此文可明显看出以下几点(非黎氏“公理”式的明显看出):
1.陈氏三代为医:曾祖(陈伟琳,字琢如)—祖(陈宝箴,字右铭)—父(陈三立,字伯严,号散原)。
2.陈氏传统医术水平不低,尤其是右铭先生,看来是很不错的。
3.陈先生本人对传统医学是有研究的(所谓“一知半解”云云,实为谦词,不像现在的“大师”,动辄作惊人语,检陈氏著作,从来不说自己“精通”这类的话,立论也多言“假说”,“聊博一哂”之类)。
4.陈先生本人是从小就吃中药的(没有证据表明是由于“少年时代这么一次让他伤身伤心又伤神的‘喝中药’经历”造成的“心魔”导致陈先生否定中医)。
5.陈先生改看西医是出自家长的决策(光绪二十六年陈先生是11岁,不太可能自己决定)。可见散原先生(可能还得包括右铭先生)是非常明白的,对中西医学的高下有非常理智的认识。
致于陈先生对中医的评价,更是非常明确。尤其有意思的是,按陈先生的意见,哪些将中医“矜夸以为国粹,驾于外国医学之上,则昧于吾国医学之历史,殆可谓数典忘祖欤?”是谁数典忘祖,不是很清楚了。
陈先生以他的博学通识,指出中医发展过程中实际上是大量吸收外来医学知识的,而今天的中医信徒反而要拼命排斥现代西方医学,被指为“数典忘祖”是一点也不冤枉的。
顺便想到“文科傻妞”的问题。据我所读到的一些国学著作,被视为国学领域神人的人物,如陈寅恪、钱钟书、梁漱溟、吴宓等,都不排斥西方思想,尤其对西方科学都有过相当高的评价。他们的治学都以融会中西为目标,积极将西方思想成就引入中国文化。而竭力鼓吹传统文化中的糟粕者(以南怀瑾“大师”为代表),大多连基本文言文知识都不过关。所以,严格来说,是否“傻妞”不是取决于文科还是理科,而是看其本人的智商、所受的教育、治学的严谨程度等因素。可惜的是,像陈寅恪先生这样的学人,“五百年才出一个”,在中国太少了。
如果按文科学人喜欢的“有高度”的“精神”层次,则更令人感慨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数当今的所谓“国学大师”,有乎?维护中医之人中,有乎?吾未之见矣!
附:陈寅恪《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第一节《吾家先世中医之学》
吾家素寒贱,先祖始入邑庠,故寅恪非姚逃虚所谓读书种子者。先曾祖以医术知名于乡村间,先祖先君遂亦通医学,为人疗病。寅恪少时亦尝浏览吾国医学古籍,知中医之理论方药,颇有由外域传入者。然不信中医,以为中医有见效之药,无可通之理。若格于时代及地区,不得已而用之,则可。若矜夸以为国粹,驾于外国医学之上,则昧于吾国医学之历史,殆可谓数典忘祖欤?曾撰《三国志中印度故事》、《崔浩与寇谦之》及《元白诗笺证稿》第伍章《法曲篇》等文,略申鄙见,兹不赘论。《小戴记·曲礼》曰:“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先曾祖至先君,实为三世。然则寅恪不敢以中医治人病,岂不异哉?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长女流求,虽业医,但所学者为西医。是孟子之言信矣。郭筠仙嵩焘《养知书屋文集》贰壹《陈府君墓碑铭》略云:
陈琢如先生讳伟琳。祖鲲池由闽迁江西之义宁州,再传而生先生。考克绳,生子四人,先生其季也。先生以太淑人体羸多病,究心医家言,穷极《灵枢》、《素问》之精蕴,遂以能医名。病者踵门求治,望色切脉,施诊无倦。配李淑人。子三人,树年某官,观瑞殇,宝箴{咸丰}辛亥举。
翁文恭公日记“光绪二十一年乙未正月二十日”条云:
晚访陈右铭,未见。灯后右铭来辞行,长谈。为余诊云,肝旺而虚,名肾皆不足。牛精汁、白术皆补脾要药,可常服。(自注:“脉以表上十五杪得十九至,为平。余脉十八至,故知是虚”)
据此,中医之学乃吾家学,今转不信,世所谓不肖之子孙,岂寅恪之谓耶?
寅恪少时多病,大抵服用先祖先君所处方药。自光绪二十六年庚子移家江宁,始得延西医治病。自后吾家渐不用中医。盖时势使然也。犹忆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先祖擢任直隶布政使,先君侍先祖母留寓武昌(先祖母事迹见马通伯丈(其昶)所撰“陈母黄夫人墓志铭”。)一日忽见佣工携鱼翅一榼,酒一瓮并一纸封,启先祖母曰,此礼物皆谭抚台所赠者。纸封内有银票伍佰两,请查收。先祖母曰,银票万不敢受,鱼翅与酒可以敬领也。佣工从命而去。谭抚台者,谭复生嗣同丈之父继洵,时任湖北巡抚。曾患疾甚剧,服用先祖所处方药,病遂痊愈。谭公夙知吾家境不丰,先祖又远任保定,恐有必需,特馈以重金。寅恪侍先祖母侧,时方五六岁,颇讶为人治病,尚得如此酬报。在童稚心中,固为前所未知,遂至今不忘也。
又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先祖寓南昌,一日褚孙侍侧,闲话旧事,略言昔年自京师返义宁乡居,先曾祖母告之曰,前患咳嗽,适门外有以人参求售者,购服之即痊。先祖诧曰,吾家素贫,人参价贵,售者肯以贱价出卖,此必非真人参,乃荠苨也。盖荠苨似人参,而能治咳嗽之病。本草所载甚名。(见《本草纲目》壹贰“荠苨”条。)特世人未尝注意及之耳。寅恪自是知有本草之书,时先母所卧疾,案头常置《本草纲目》节本一部,取便翻阅。寅恪即检荠苨一药,果与先祖之言符应。是后见有旧刻医药诸书,皆略加披阅,但一知半解,不以此等书中所言为人处方治病,唯藉作考证古史之资料,如论《胡臭与狐臭》一文,即是其例也。
原载《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北京,2001年。一八八—一九○页。
(XYS2007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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