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选修课时间,偌大的校园寂静无声,只有我们这些上‘《红楼梦》文本细读’选修课的同学,走出教室,任选自己最爱的校园一隅,任读自己最爱的红楼章节。”这一幕留给卢君彦的印象太深,以至于她十分确信,毕业后再回到四中长廊,也一定会想起坐在这里读《红楼梦》的那个下午。
作为北京四中2019届人文班学生,卢君彦目前就读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与卢君彦就读四中时不同的是,如今《红楼梦》不再是一门选修课,而是更多学生需要走入的整本书教学文本。
春节假期,正是读整本书的好时节。这个寒假,北京四中高二年级学生过得有滋有味,他们在教师的带领下阅读《九三年》《大卫·科波菲尔》《复活》《百年孤独》,并着手完成一份寒假读书报告。
2019年9月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开始使用,最大的亮点和难点莫过于“整本书阅读”单元。整本书读什么、怎么读,如何保护学生的阅读兴趣、使其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是热点也是难点。对此,北京四中语文组从犹豫到领悟之后的自我反思与突破,走出了一条独特的“整本书阅读之路”,给我们提供了整本书的另一种打开方式。
“一本《红楼梦》读完,我有了读书的自信”
北京四中学生师明卓第一次听说“整本书阅读”是在读初中时,“最开始听到这个说法,我没有明白它的核心含义,因为我们一般看书的话,也都会看一整本书,那么这里所说的‘整本书阅读’与看完一本书有什么区别呢?”
实际上,“整本书阅读”的概念早已有之。1941年,在《论中学国文课程标准的修订》中,教育家叶圣陶第一次明确提出要阅读整本书:“把整本书作主体,把单篇短章作辅佐。”叶圣陶之所以在不同文章中屡次强调读整本书的重要性,是因为他认为学习语文的目的是“对本国文字的阅读与写作教养,即养成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
“我的理解,整本书的整合其实就是帮助学生把厚书读薄的过程。”北京四中教师王志彬说,“读书,不能仅停留在‘知’的层面,还要有内心的深切感受,并且上升到理性的感悟。阅读要与思想认知紧密结合在一起。”
“整本书阅读应该是对抗信息化时代碎片化阅读的一种尝试。这里就特别要突出‘整’字。”在北京四中教师白楠茁看来,“整”不仅包含了时间性,也包含了深度性。比如《红楼梦》,不仅体量庞大,人物关系复杂,人物繁多交叉,更重要的是主要人物在故事的行进中也在随着情节的发展而变化成长,这也从另一方面造成了红楼主题的多重性,而这些既是教师教学所面临的困难,同时也是机遇。
不管有没有读过《红楼梦》,学生或多或少都对这本书有一定的了解,北京四中学生郑明泽也不例外。“我对读《红楼梦》一直充满期待,但是一直没有勇气翻开它,因为确实很长。跟着老师一起读的时候,前面的故事感觉很有意思,但进入主要情节时,我就有点懵了,人物也开始对不上号了。”此时,郑明泽发现,老师已经在教学平台上传了学案。学案内容之一便是“人物谱系图”。
“我一边查阅‘人物谱系图’,一边继续读,这样才度过这个阅读平台期。”在郑明泽眼中,整本书阅读就像地理学习一样,要有一个大的尺度观,从不同尺度去观察事物,得出的结果当然也不一样。“在《红楼梦》中,这个大的尺度就是整个时代的发展背景以及整个家族的发展背景,这时候我们就不能通过一个情节或者一个人物形象来剖析了,我们需要把所有的情节都整合在一起,然后看一个整体的思路。”郑明泽说,“一本《红楼梦》读完,我有了读书的自信。”
就这样,北京四中语文组教师在《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教学中,按照章节每五回进行一次学案导读,学案分不同层次,包括一般了解、略加思量、细细考究三部分。实际上,在做《红楼梦》整本书阅读工作时,白楠茁感觉最重要的是教师首先要读整本书,只有教师先读进去了,才能带领学生读进去。
在过去的几年里,北京四中语文组相继开设了《红楼梦》主题阅读课程,通过15个主题将书中看似琐碎零散的情节串联在一起,比如讨论《红楼梦》中一共出现了多少梦,都是谁的梦,这些梦都讲了什么,有什么寓意,最后转到开篇甄士隐的一场大梦,从而串起了整本书。高三阶段,学校语文组利用名家讲读红楼人物、主题的文章再次引领学生有序有质地阅读《红楼梦》,从而实现从作品到接受者更宏观层面的“整”本书阅读。
“整本书阅读的对象应该是具有相当分量的名著,这种名著阅读过程所产生的影响,是一种足以影响人的一生的阅读体验,一种相当确切的成就感,一种可以养成终身阅读习惯的过程。”教师韩露常常回忆自己在母亲单位图书馆中度过的许多个下午:每次读完一本书后的如释重负,以及那“永远”读不完的《静静的顿河》……
是整本书,不是“这本书”
书得一页一页读。在北京四中语文组教师看来,高中时代是读书的黄金时代,如果高中阶段学生只读高考要考的书,是不是挺遗憾的?
“确实是这样。高中教师还应当通过阅读尽量打开学生的视野,给学生尽量多一些的精神营养。”在教师于鸿雁看来,统编语文教材里的《茶馆》《雷雨》《哈姆雷特》《大卫·科波菲尔》《复活》《老人与海》等经典作品节选,都可以称之为“高中整本书阅读书单”。这就要求教师能够课上带领学生精读教材,课下引领学生通读。
在整本书阅读成为任务群进入语文课程标准之前,北京四中在拓展学生阅读视野方面已经做了许多探索。从2015年开始,高一年级组每周会有一节语文课,课上就是学生安安静静地自己读书。与此同时,教师会给学生发一本精心编排、印刷精良的阅读资料,美其名曰:《澡雪》,取其“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之意。
这是北京四中语文组希望能够一直坚持下来陪伴学生高中三年的“阅读”仪式。在教师万珺看来,阅读课是“不能轻易被占用”的时间,一周一次的资料领取、发放,就是仪式。收拾好桌面,打开《澡雪》,与一个个生命做“文字之交”的期许和悠然心会。
教师刘葵在班里开展了“漂流书”活动。活动历时一个月,读史铁生的《命若琴弦》,10个学生为一组完成读书点评和接力。每周早自习时,班里都要有一个小小的仪式,由已经读完的学生转交给下一位,一个慎重交出,一个认真接受。
为了打通书籍与现实的壁垒,北京四中语文组还组织了多次“文化寻踪”活动。比如,刚刚读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后,一个学生去地坛寻踪,找到了书中史铁生拍得照片场景所在地,自己也试着拍了一张照片,拿到照片却发现拍的不像,直到最后蹲下来才意识到那是“轮椅”上的视角,他更深刻地理解了史铁生以及他眼中的地坛;在“鲁迅与北京”活动中,学生走进绍兴会馆找寻阿Q的创作背景,到北京三十五中看鸭池、看兄弟失和前的前后院、砖塔胡同61号院中鲁迅的彷徨。再回到课堂,学生对鲁迅的隔阂消弭了。
此外,还有许多调动学生热情的研究性项目。如探寻新闻事件真相活动中,学生想要了解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必须用心阅读《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再如“电影与书”项目中,学生想要拍一个名著影视片段,选择了余华的《活着》,这同样需要反复阅读整书,研讨商榷选定最有代表性的片段并改编为剧本进行拍摄。
阅读的“姿态”各有不同,有的学生爱读《红楼梦》,有的学生爱读《杜甫传》,有的学生沉浸在科幻世界……也有的学生,还没有爱上一本书。在教师杨志刚看来,有些学生不爱读书,但他们不是不爱读所有的书。每个人的兴趣、性格特点、生长环境不同,这些都会影响学生的阅读选择。早已在小学阶段就大量阅读经典的李之旭,初中因为兴趣爱好广泛挤压了阅读时间,但她对书的兴趣一直都没有改变过。高中时遇到“整本书”,李之旭发现不仅自己的阅读速度加快了,在老师的带领下,书不再是“情节的堆砌”,开始变得丰富立体起来。
教师先要成为一个阅读者
一直以来,语文教师多是进行篇章教学。但在于鸿雁看来,高中语文教师的专业发展有赖于整本书的阅读,这必然要求教师首先成为一个经典名著的深入阅读者。
“读书不仅仅是知识的累积与视野的开拓。十几岁时读的书,往往会深刻影响着一个人成年后的处世。要想铺就学生的人生底色,教师需要慎之又慎。”北京四中教师尹强说。
几年下来,教师杜蘋感觉整本书阅读教学对教师素养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教师要研究学生,自己也要勤奋,最重要的是——教师视野要开阔,不能将一个作品简单与新课标中“整本书阅读和研讨”这一个任务群做某种单一对接。
以《红楼梦》中“海棠诗社”的菊花诗为例,师生解析《问菊》《簪菊》:可以从“鸿归蛩病可相思”中“蛩”的读音、意思分析,勾连“语言积累、梳理与探究”任务群;可以从“九月九日饮新酒,泛萸簪菊”分析,勾连“中华传统文化研习”任务群;可以从“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着手,联系前后章回,分析黛玉的身世、性格,勾连“整本书阅读与研讨”任务群。开发整本书阅读课程,教师随时要带着落实多个任务群的想法,针对不同基础、不同层次的学生做好或浅或深的分类指导。
当然,深研文本不等于将文本复杂化,更不是教师把读到的所有资料不加分辨地全盘灌输给学生。杨志刚认为,所谓的深研文本,是指教师要深入阅读,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选择适合学情的资料。比如《论语·侍坐》中,曾皙描述的场景为什么能够得到孔子的赞同?这就要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进行深入研读。有人将这个场景诌成了一首打油诗:暮春三月三,穿上大布衫。下河洗个澡,唱歌把家还。在杨志刚看来,这样的打油诗不能细究,因为“浴乎沂”绝非下河洗澡,三月河水尚寒,下河洗澡不符合生活常理。所谓“浴”,实际是指仪式性地沾沾水,是一种祈福迎祥的仪式性活动。
为了在“真实”的基础上把文本表现得更有趣,教师们可谓绞尽脑汁。2019年,杨志刚曾给北京四中和北京第一五六中学的学生合开过一门《论语》共读课,他在网络上设置了这样一个作业:孔子周游列国之前离开鲁国,他会发一个怎样的朋友圈?又有哪些人点赞、回复?孔子又会怎样与之交流呢?期待你的脑洞大开!
这个作业学生反映极好,积极性很高,而且在快乐的氛围中学习了《论语》《史记》中重要的知识。比如学生认为,子路肯定是第一个发言的,因为子路是大师兄,性格直率。再比如颜回,《论语》里记载他对孔子的话“终日不违,如愚”,所以他对老师朋友圈的回复是“何时起身”?子贱、子贡、冉有则有挽留之意。而鲁定公的心态是复杂的,他无力挽留孔子,但又不知说点什么,所以发了一个表情。这一点,学生拿捏得很到位。
学生秦语新在完成“朋友圈”作业之后,还简单写了一个后记:“我查了很多资料,并尝试着从典籍的只言片语中去发掘、拼出一个人的性格和个性,这个过程很有意思。”
不仅学生乐在其中,教师也收获满满。过去三年,语文组教师做“整本书阅读课程开发”,一年专注于一本作品。在深入研读基础上,于鸿雁、白楠茁合作出版了《末世里的深情与荒唐——细读〈红楼梦〉》、王志彬出版了《大先生的绝望与希望——细读〈呐喊〉》、杨志刚出版了《北京四中语文课:亲近经典》……与此同时,北京四中语文组还从“任务群”这一概念入手,集体合作、分工撰写了近20本“学生国学丛书新编”导言,为《茶馆》《猫城记》《哈姆雷特》《欧也妮·葛朗台》《简·爱》《列那狐游记》等录制整本书阅读的导读音频。这些任务的完成,让北京四中语文组教师架构出了更大的阅读格局。
学校,天然就是学生读书的地方。走进北京四中语文组,可以看到三面半墙都是书籍。教师享受与学生共学的状态,学生每每遇到学习或者生活中的难题,老师也经常随手抽出一本书,哲学的、历史的、人文的……待学生与书本对话后,答案也就找到了。
读书,在北京四中一直都是一种常态,是学习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刘葵说:“四中有一个悠久传统的语文组,在这个组里面,从上一代前辈到现在的我们以及刚入职的新教师,大家都对语文有一个非常清醒的认识,语文就是听说读写4个核心能力,‘读’是所有其他能力的基础,如果一个语文老师能够建立起这样一个概念,就不会把一篇一篇的课文当成语文课的全部。”
《中国教师报》2022年02月09日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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