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黎文婕编辑 | 刘海川

一所打造出多门国学品牌课程的“国学院”——华夏传统文化专修学校“华夏学宫”涉嫌违规办学。

这所位于江苏徐州的民办国学培训机构，自建校以来，家长间的“口口相传”，孙楠等明星被披露携子加入，让其成为一所名扬各地的明星学院。伴随着生源的迅速增长和位新校区建成，与其相关联的企业版图也正悄然扩张。

但2019年1月22日，它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无办学资质、学费高昂、变相的女德教育等质疑裹挟而至。

日前，由当地教育局组成的调查小组已对其开展调查。

成也孙楠，败也孙楠

“歌手孙楠举家从北京搬至徐州，将女儿送进国学院”的新闻让华夏学宫火了。

据媒体报道，2015年，孙楠一家搬至徐州，并将女儿送至华夏学宫接受全日制教学，孙楠与其妻子潘蔚也在此上成人班。目前，孙楠夫妇已经成为华夏学宫的老师。

报道一出，关于华夏学宫的质疑声四起。面对种种质疑，校长易菁表示“不炒作，不作回应”。

但华夏学宫涉及的诸多问题或难以再掩。

古称彭城的徐州市是两汉文化的发祥地，被誉为“徐州市后花园”的吕梁山风景区则位于徐州市铜山区东南一隅。

华夏学宫的产业链将在这里扩张。占地约235亩的华夏学宫新校区正从风景区中心地带拨地而起。

根据华夏学宫新校区的项目简介，华夏学宫项目将以“四合院”的布局，自2016年起分为三期进行建设。目前，一期建设已基本完成，院落两侧用以作为学生宿舍和教学区等的尚品学堂和尚德学堂的工程已竣工。

华夏学宫项目简介。摄影：黎文婕“哪儿见过修得这么好的学校？”出租车司机打趣道，“能上得起这所学校的，家长非富即贵。停车场里基本上都停着外地车。”

根据华夏学宫官网简介，这所创于1992年的民办非学历教育机构已招生和培训10余万人，学员遍及全国所有省、市、自治区和港澳台地区。校长易菁则自称为张之洞后代。

2016年9月，华夏学宫吕梁新校址举行奠基仪式。2018年6月，由于旧校址租期已止，华夏学宫正式从徐州市云龙区淮海文博园的老校区搬迁至铜山区吕梁风景区的中心地带。

“老校区简陋得多，就是简单几栋楼，但也是古式建筑。”已经毕业两年的李归一（化名）称。

自南门而建的栈道上，两侧悬挂着孩子们写下的心愿牌，其中不乏修身明志一类的字句，亦有孩子以稚嫩笔记写道，“祝天下人早日解脱。”

教学区位于学校东西两侧，教学楼的木门两侧多贴有“读经典以通大化，诵诗书以达礼乐”的对联，红底黑字，分外夺目。

其中一间教室的讲台之上，则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感谢天地给予我们食物，感谢父母给予我们生命……我们真诚的祝愿，天地人共生共荣，和谐相处，让我们快乐地生活在感恩地世界。”

教室后方的书柜里则多为《中国通史》、《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与《山海经》一类的书籍。

学校南侧是尚待修缮的操场与马场。学校的一名工作人员正在喂马，“一共8匹马和3只梅花鹿，还有一些孔雀和鸟类。都是学校的，有的是别人送的，有的是学校买的。”工作人员称，“学校搬迁至新校区后开设了马术课，这些动物都是为孩子上课准备的。”

预估将耗资约3亿元的新校区，重檐轻瓦，木窗白墙，已然成为了当地的一张名片。与学校一墙之隔的村镇平房则略显简陋。灰白色的房墙大多斑驳，一些院落已久无人住。

但附近的院墙上却张贴着许多房屋出租的传单，甚至有村民直接在锈红色铁门上写上“院落出租”四个大字。

“来这边上学的基本上都是外地人，甚至还有外国人。偏偏没什么徐州本地人。”问及华夏学宫，吕梁风景区的村民无人不晓，“常常能在村里见着穿着长袍（汉服）的学生和老师。”

由于学校要求12岁以下的孩子都需家长陪读，很多外地来的家长都在当地租房，房价也随之上涨，“十几万的房子近年来涨到三十几万。”

违规办学

在微博热搜榜上看见“华夏学宫”时，李归一并不意外，“无风不起浪。”

华夏学宫开设的班次主要分为暑假短期班与普通全日制教学班。其中，目前学校包括纯性班、蒙正班和明德班在内的14个班次共300多名全日制学生。

课程内容则分为两大类：主修儒释道经典，辅修中国传统技艺，例如古琴、茶道与女红等。

“全日制明德学制包括小学班（7+1年制）、初中班（6+1年制）与高中班（3+1年制）。学费为48000元/学期，96000元/年。”该校负责招生报名的李姓教师称，学校自2012年开始开办全日制初中班，初中与高中班每周课程排6天。

华夏学宫新校区内养有马匹，供马术课用。摄影：黎文婕暑假短期班与全日制教育班均为华夏学宫“尚品学堂”品牌下的教育子品牌。华夏学宫官网显示，学校的“尚品学堂”为“六年制基础教育的缩影与实验。”其下的教育子品牌共有包括尚品蒙正学堂、尚品明德私塾学堂与尚品暑期学堂在内的五大部分。每年面向全社会的孩童与青少年进行招生。

“学校有要求，如果想进入学宫的全日制班，就必须先读暑期班。”李归一说，为了考进全日制，他共读了两期暑期班，由于家在浙江，父母就近租房来陪读。“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就又去，很多学生都是三番五次地考。”

此外，在尚品暑期学堂学生上课期间，学校同步开设了为期四周的“尚德家长课堂”，学费为600元/天。

李归一就读期间，他的父母也报名了两期家长课堂，“大部分家长都会选择陪同学习或者留在学校做一段时间的义工，也是为了增加孩子进入全日制的几率。”李归一的母亲回忆，直至全日制班级开课，前几天还会有家长在学校排队，希望能将孩子送进学宫，“要说我们做父母的学到什么，也就算培养个兴趣而已吧。”

“学费虽然贵 ，但是想着贵肯定有它贵的道理。为了孩子好，这倒也不算什么。”李归一的母亲称，当初为了顺利在网上给孩子报上名，叮嘱了好几家亲戚帮忙。

然而，这所让众多家长、学生趋之若鹜的学校并没有相关办学资格。华夏学宫开办中小学阶段的全日制课程并颁发毕业证涉嫌违规。

根据江苏省政府《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实施意见》，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对学龄前儿童进行“小学化”教学，除寒暑假外不得招收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开展全日制培训。

另根据教育部规定，非学历教育培训不得颁发毕业证书、结业证书、肄业证书等和学历教育相混淆的证书和文凭。

根据天眼查所展示的信息，华夏学宫所属的徐州市华夏传统文化专修学校注册于2001年，属于民办非企业单位。

1月23日，徐州教育局称，华夏学宫只具有培训资质，无办学的教育资质，读书的孩子既没有学历，也不能参加高考。

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华夏学宫的吸引力，“大家都清楚从学宫毕业是没有学历的，很多人也不在乎。”李归一告诉界面新闻。

“另一个世界”

“与其他学校相比，华夏学宫仿佛是另一个世界。”2018年离开学宫的张清仁（化名）是被父母送进学校的，“华夏学宫的口碑是口口相传，我父母朋友的孩子在那学宫上课，就也给我父母推荐了。”

张清仁回忆，进入华夏学宫中以后，大部分时间都穿棉质宽松的汉服，学的也是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古琴和女红，“觉得挺新奇的，也有意义。”

据李老师介绍，全日制班级的课程仍多以国学课程为主，语文、数学和英语这三门文化课的比重较小。

“在这所学校，学生们都从学习繁体字开始。”立品图书的董事长黄明雨曾在探访华夏学宫后撰文介绍并记录了2015—2016学年第一学期小六班的课程表：学生从早上6:10分早起晨练，上午的课程内容以千字文、数学、汉语与硬笔书法为主；下午的课程则以写作、音乐和茶道为主。

“英语是从初中才开始学。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课程都主要是以四书五经一类的传统文化经典作为教材，文化课的难度系数比其他学校的低一些，比如数学，我们大多也就停留在高一的水准。”李归一说，“除了上经典课，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书法、茶道一类的技艺。”

问及全日制课程使用的具体教材名称与版本，多位华夏学宫学生表示，“不便外传”。

华夏学宫新校区内的孔子像，面朝湖水而建。摄影：黎文婕事实上，根据教育部中小学教学用书通知，在义务教育阶段，各省级教育行政部门要加强对教材使用情况的检查，对未按相关规定更换教材、使用未经审定教材的地方和学校要严肃处理，责令纠正。

“按照规定，民办非学历教育机构所用教材应报所在区教育行政部门备案。”徐州市教育局告诉界面新闻。

但华夏学宫旧校址所在的云龙区教育局与新校址所在的铜山区教育局均未对此作出明确回应。“相关问题正在调查中，尚不清楚。”铜山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表示。

此外，尽管学校公开回应称“并未针对未成年人开办女德班。”学校官方微信公众号中的课程介绍里却不乏“让男孩成为男孩，让女孩成为女孩”一类的内容。并且，在全日制的技艺课上，男、女生的方向也并不相同，“女生学女红或绘画时，男生学武术。”

而华夏学宫开设的“婉妗雅音女学堂”教育课程也包括女德，收费为一周16800元。校长易菁也曾公开表示，要“与中国妇联合作，面向全国开设淑女学堂。

“虽然传统文化课程中必然有一些女德的内容，但又和女德班并不相同。”张清仁想不明白网友们为什么对国学院充满敌意，“学宫带给我的收获远远多于这些所谓的小问题，我从来没后悔过。”

“在学宫学到的很多东西都是能够在生活中用到的，比如我们开设的经典课中有《黄帝内经》，教会我们在什么时节做合时宜的事。看似学的是如何养生，实际上学的是世界观与价值观。”张清仁称。

李归一却心存质疑，“尽管在学校待了四年时间，在学校并非一无所获，但我总觉得自己与同龄人的人生是脱轨的。”

“如果说以国学为主的教学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国家没有大力鼓励办义务教育阶段的官方国学院？”更令李归一头疼的是，“因为没有被认可的学历，离开学宫之后，也碰过不少壁。”

“没有学历确实是个问题，毕业之后无论是申请出国留学还是找工作都会困难一些。”张清仁正在申请英国留学，但由于没有学历，此前屡次被拒。

有华夏学宫的毕业学生在知乎上写道，“因为按照学校的学制，全日制学生每个假期都需要留在学校当义工，大部分学生毕业之后都选择留在学校当老师，近年来，学校暑期学堂大部分的老师都为学校全日制的毕业生。”

此外，学校和多家公司签订了合作协议。2019年1月20日，华夏学宫公众号发文提到，“围绕华夏毕业生的学历提升、出国留学、技能专修等方向，有19家企业与华夏学宫进行了合作签约仪式。”

“但这些公司的实习名额一般都是个位数，而且最后也不一定能入职。”李归一称，“不过大部分学生自己家都有企业或者关系。”

多家关联公司

尽管存在诸多问题，华夏学宫的名声却日益响亮，其关联的企业版图也逐步扩张。

根据中新网的报道，校长易菁在采访中确认了孙楠的子女确在其学校上课，但潘蔚与易菁自己都不持有学校股权。

根据此前的《民办教育促进法》，民办教育机构的出资人不得从学校运营中获得资本收益，因此是否在以“非企业组织”注册的华夏传统文化专修学校占股可能并不重要。

但界面新闻记者通过查询工商信息发现，除华夏学宫官网所显示的徐州市华夏传统文化专修学校外，还另有一家公司名为徐州市华夏学宫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二者的法人均是易菁。

华夏学宫旧校址，早已人去楼空。摄影：黎文婕据企查查信息显示，华夏学宫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是一家有限责任公司，注册时间为2014年6月。2017年，华夏学宫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在经营范围中加入了非学历职业技能培训，还拥有多个与华夏学宫相关的商标。

值得注意的是，占股40%的易菁是公司大股东，易明华与2017年新增的谢中慈各持30%的股份。

而易明华同时为华夏学宫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持股企业——徐州活源商贸有限公司的法人，据企查查信息，徐州活源商贸有限公司注册时间为2017年，其经营范围为日用品、文具、教具等办公用品。

华夏学宫副校长、华夏学宫尚品工程（新校区内）的项目负责人肖永贵则为上述公司的监事。

并且，这两家公司的注册地址均为华夏学宫旧校址——徐州市云龙区淮海文博园3号楼内。

2019年1月25日，界面新闻前往老校区，发现公司和学校一同人去楼空。文博园的安保人员称，“华夏学宫此前在3号楼、7号楼与8号楼都有教室，公司在3号楼内的办公室，学校搬走后，公司也就关闭了。”

然而，2016年10月，华夏学宫新校址所在的铜山区吕梁风景区倪园村多了另一家拥有华夏学宫商标的企业——华夏学宫实业发展有限公司。

界面新闻注意到，华夏学宫实业发展有限公司的法人李茗宏为华夏学宫公众号文中提及的“新校区捐建者”。肖永贵与易明华也是该公司的股东。

界面新闻多次致电上述三家企业询问三者具体关系，但并未得到回应。

资本与明星加持

此外，华夏学宫还多与基金会关联。

据华夏学宫官网信息与中国光华科技基金会官网信息，2011年，共青团直属单位、民政部登记的5A级全国性公募基金会中国光华科技基金会与华夏学宫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华夏学宫成为中华传统文化保护基金的理事单位。

“双方签订协议之后，将在徐州市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利用各自资源优势，强强联手，以’华夏学宫’项目为先发，逐步搭建以大型传统文化传承为内容的公益平台。”双方官网显示。

至于目前双方是否仍在合作，中国光华科技基金会的工作人员表示不知情。

2015年，华夏学宫则成为徐州华夏同德基金会的发起人，易菁成为该基金会的理事长。

根据基金会中心网信息，2016年，基金会的年度总收入为2226万元，公益支出520万元——用于建设华夏学宫。

对此，同德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称，“捐资建校也是我们基金会的业务范围之一。”

据《中国慈善家》2017年9月报道，2016年8月，孙楠自称推出首张全公益专辑《学堂乐歌》，签售所得，全数捐给华夏同德基金会。而潘蔚也在多个城市的新书发表会上称，自己新书《素心映照》所得版税将全部捐予华夏同德基金会，用于弘扬传统文化。

另据红星新闻报道，该校另一位负责招生的工作人员称，潘蔚目前是学校外联主任，同时进行茶道和女红等课程的教学。

“2015年，孙楠他们到了学校，或许是明星效应，或许是资本裹挟，学校也有了一些变化。”李归一坦言，由于孙楠经常参与学校组织的活动与义卖会，为学校带来了许多捐款，学生也开始扩招，2014年的暑期班大概一共500人左右，2016年则接近800人了。

据红星新闻报道，华夏学宫的老师否认因为潘蔚的加入，导致学校开始大幅度扩招学员，“潘老师只是我们学校的教职员工和学员而已，如果我们学校真的变成那样，相信潘老师也不会把孩子送过来读书的”。

华夏学宫的一名毕业生则在知乎上写到，“由于学校接受了大量的社会资助，导致有段时间，学校经常带着学生去外地演出和在校内组织表演。这种演出对于教学有没有帮助不好说，但的确给学校打响了知名度。”

“树大招风，大抵如此。”李归一感慨，与此同时，学校的学费也在增加，“2014年，全日制班级的学费为36000元/学期，后来就增长为96000元/年。暑期班的学费并未增长，但是课程时间由40天缩短至20天。”

对此，李老师解释，“学校的收费标准是每2、3年按比例微调，但此前入学的学生的收费都按照入学时所交学费收取。”

教育局介入调查

对于华夏学宫开办全日制课程的资质问题，徐州市铜山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于1月23日表示并不清楚。目前，华夏学宫的备案手续正在由徐州市教育局转移向铜山区备案，其校舍建设、师资等材料并不完备，教育局也正督促其完善相关办学手续。

1月24日，由徐州市教育局、铜山区教育局相关负责人及有关科室人员组成的调查小组抵达“华夏学宫”徐州新校区，对该机构办学资质、日常管理等进行摸底调查。

但在此之前，华夏学宫的诸多问题似乎并未引起政府部门注意。

实际上，根据华夏学宫微信公众号，早从2015年开始，华夏学宫就曾在徐州市消防支队与徐州市鼓楼区公安局开展讲座。

并且，2016年，徐州市时任政协副主席，现任市委副秘书长张爱军就曾出席华夏学宫吕梁新校区开工典礼并登台祝贺。此后，江苏省政协、徐州市政协等人也先后前往华夏学宫参观或调研。

据徐州日报此前报道，2017年，时任市长周铁根曾在调研吕梁山风景区建设时强调，要进一步完善相关规划，全面系统地提升景区规划建设水平，加大宣传力度，提高景区的知名度和美誉度。要借助国学教育进一步提升汉文化在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地位，让更多的人通过国学了解徐州。

徐州市城市规划局曾于官网公示称“该项目建筑退让周边建筑的距离符合规定，各项布局也满足规划要求。”2018年，华夏学宫二期已完成土地手续和方案设计，正在办理环评手续。

但是，按照相关规定，民办教育机构如要跨（市、区）设立教学点，须经审批机关批准，向教学点所在区教育行政部门提出申请，获批并办理备案手续后方可办学。

然而，2019年1月24日，江苏徐州铜山区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表示，学校最近刚取得消防许可，目前尚未到当地教育局备案。

1月末，寒假已至，华夏学宫新校区的建设仍在继续，老校址则门锁紧闭，空无一人。

在有些斑驳的朱红色校门旁，还张贴着一张“规范办学公开承诺书”，字迹却早已泛黄。

（实习生俞燚帆对此文亦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