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暑假的一天,19岁的杨淑慧,独自步行前往霞飞路渔阳里,去看望新婚不久的女同学王会悟。
周幼海(周海纯主任)
正是盛夏时节,热情好客的男主人李达,给正聊得开心的两人切西瓜吃。正当三人享受着上海夏日难得的清凉与甜蜜时,忽然只听门外传来剥啄之声。
李达微笑着起身去开门,杨淑慧仍然自顾着和王会悟低头吃西瓜。
一抬头,她便看到随李达一同走进来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陌生男子。
这男子倒不拘束,见她俩在吃瓜,便在杨淑慧对面萧然落座,顺手拈了一片西瓜,也微笑着吃了起来,一面又微微偏着头,和李达说着话。
杨淑慧这才留神打量年轻男子,只见他虽个子高挑,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穿一套山东府绸面料的白色西装,在领口袖口处,却分明现出枯草般的颜色,显见是多日未清洗了。
可是,当他和李达一递一声说着话,谈论着时局,他温文儒雅又随和潇洒的模样,神采奕奕的眼神,还有在乱发之下,那一张英俊挺秀的面庞,都如一颗颗圆润小石子,在杨淑慧的心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甜蜜娇羞的涟漪。
这日在王会悟家做客,临出门时,王会悟特意交待这年轻男子一定要把杨淑慧安全送到家,又微笑着低头在杨淑慧的耳边低语道,他叫周佛海,在日本鹿儿岛第七高等学校读书,本来准备暑假回湖南老家,因为湖南正在搞驱逐张敬尧的运动,道路不通,这才滞留上海的。
两人作别李达夫妇后,便一前一后下了楼,走到明晃晃的上海大街上。一路走在前面的杨淑慧,眼见心仪的男子就在左右,心中不免小鹿乱撞,一时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有低了头,看着自己的新皮鞋在马路上交替踏着凌乱的小碎步匆匆往前赶。
这边的周佛海,除了极偶尔搭讪着和她说两句闲话,亦只有不断把目光投向街道两旁林立的大小店铺,还有从店铺里进进出出的顾客。
好不容易来到卡德路祥富里106号,杨淑慧这才微笑着大胆看向周佛海,又特意指着上面的门牌号小声道,我家到了。又客气地邀请道,周先生可要上去坐坐?
因为是初次相见,周佛海当然是婉拒了。后来他们在这个暑假,便常常见面。
不久,周佛海便很凡尔赛地把自己著译的几本书送给杨淑慧。其中有一本《社会问题概观》,杨淑慧看了一遍又一遍,深深为他文字里的锋利深刻倾倒,更惊讶于这样俊美的男子,还有一肚子锦绣文章。
这个暑假,正当妙龄的两人,迅速完成了由相识到相恋,再到热恋的全过程。
暑假结束后,周佛海要再次回日本读书,杨淑慧和他难分难舍。分别后,两人书信不断。
不觉又到第二年暑假,因为思想进步,又在上海小有名气,周佛海这年夏天回到上海,准备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
利用参加一大的机会,王会悟建议他直接向杨淑慧求婚。可是,恋爱归恋爱,结婚是结婚,彼时的周佛海却犹豫了。他向王会悟坦陈自己的诸多难处。一是16岁时,他就早在湖南老家娶了一位大自己三岁的名叫郑妹的女子,并且与她育有一儿一女;二是他留学日本这几年,妻子郑妹上侍公婆下抚幼子,任劳任怨,历尽苦辛,他实在不忍相负。
听罢周佛海一席话,王会悟微微一笑道,这郑妹不过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女人罢了,太容易打发了,你写个休书给她不就完了?
见他对发妻仍有留恋之意,王会悟又进一步替他理智分析道,杨淑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父亲是上海总商会的主任秘书,以后你若想在大上海出人头地,少不了要她父亲帮衬。恋着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婆娘,成什么事?
一席话说得周佛海哑口无言,又如醍醐灌顶。从李达家回来的这个夏夜,周佛海终于下定决心,与发妻恩断义绝。
第二日,周佛海顺利见到帮忙布置一大会场的杨淑慧,便直接向她求婚。
杨淑慧略一迟疑,又很快带着意料之中的表情,抬头微笑看向周佛海,低声道,我暂时还不能答应你,我要先回去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
通过王会悟,杨淑慧早已知道周佛海结过婚,还有一双儿女。可是受过五四新思潮洗礼的她,并不认为这是她爱情路上的绊脚石,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她觉得这都不是事儿。
可是,让她担心的,是她的父母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所以,当20岁的杨淑慧告诉父母周佛海向她求婚时,她赞美了他的外貌、才学和名气,唯独对他的婚姻过往只字不提。
很快,他们准备订婚。就在订婚前几天,一位消息灵通的记者,在《上海时事新报》上不指名刊登了一条新闻说:
新闻一经登报,很快传遍上海政商两界、大街小巷。杨淑慧父亲听闻后,气个倒仰,立即禁止女儿与周佛海再有来往,订婚之事当然是即刻取消了。眼见女儿要一意孤行,愤怒到极点的父亲,直接把杨淑慧锁在自家阁楼上。
可是,俗语说,女大不中留,尤其如杨淑慧这般,早已有了心上人,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杨淑慧被父亲在阁楼上只关了两天,第三日夜,她趁家里人熟睡之际,偷偷跳窗逃了出去,找到周佛海,两人随后悄悄坐车离开上海,去了日本的鹿儿岛。
就这样,没有父母做主,没有亲友祝福,没有热闹婚礼,杨淑慧与周佛海在异国他乡成了婚,从此与留在上海的父母断了联系。
第二年3月,周佛海考入日本东京京都帝国大学。10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周幼海在日本京都出生。
初到日本,夫妇二人虽感情和美,却生活清贫。周佛海在日子里写道:
“幼海是京都出世的,当时穷得要命,淑慧生产时当然不能进医院。生产那天,恰好大雨,牧田老太太于大雨中去接产婆,以后时常帮助淑慧抚养小孩。”
早已为人夫为人父的周佛海,对这初生的孩子,亦看不出有多喜爱,尤其是在当时贫贱夫妻百事哀之际。他甚至觉得实在不该在此时有个孩子累赘:
“多了一个小孩子,事情就多得多。有时我正苦心焦思,研究一个理论的时候,小孩大声啼哭,真是心烦。”
所以,洗衣做饭照料幼儿,这诸多家务事,都是杨淑慧一人承担,甚至生孩子仅三天后,她就不得不起床洗衣做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两年,周佛海就迎来了人生的重大转机。
1924年,国共第一次合作。时任广东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戴季陶,以每月200大洋的高薪,邀请周佛海出任广东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秘书。与此同时,广东大学又以每月240大洋的高薪,聘他兼任广东大学教授。
衣锦还乡的周佛海,携妻儿风风光光回了国。自然,和父亲数年音信不通的杨淑慧,也很快和娘家人取得联系,眼见婿孙一堂,相逢一笑,往事都不再提。
这年9月,周佛海正式脱离中国共产党,从此成为国民党右派营垒中的干将和蒋介石的心腹,和戴季陶一道积极开展反共宣传。
大凡男子,有权有钱便都变坏,何况是贪色成性的周佛海。独自在日本留学时,周佛海人生一大乐趣就是寻花问柳,后来和杨淑慧在日本数年患难夫妻,无钱无权,自然情真意切。可是回到国内,面对权钱色诱,他开始本性渐露。
1929年,在出任江苏省政府委员和教育厅厅长时,他便与一个叫陈曼秋的女子长年姘居。
生性要强、大胆泼辣的杨淑慧知道后,大闹一场,大肆吵嚷,最后甚至连蒋介石都风闻此事,对周佛海私生活的不检点多次当面批评指责。周佛海非但不听劝,还因此对蒋介石很是不满,觉得他管得忒宽了。
为了可以长久享受色欲之乐,周佛海自有安抚悍妻之法。知道杨淑慧爱钱,便不断以金钱哄之,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钱,又把老丈人杨老太爷提拔做了江苏省金坛县的县长。后来在汪伪政府,他又把小舅子杨惺华提拔为伪财政部总务司司长。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坚信抗日必败的周佛海,很快和汪精卫成为一丘之貉,正式沦为汉奸。
第一时间知道周佛海和汪精卫以及日本人沆瀣一气时,杨淑慧极力劝阻,然而经不起周佛海一番巧舌如簧,杨淑慧最终竟默默在民族大义和伪诈狡辩中,选择了后者。
日军占领湖南时,为笼络周佛海,日本军事顾问川本芳太郎曾命人寻找周佛海的乡下妻子郑妹以及她的两个孩子。等找到时,才知道其子周少海痛恨父亲投靠日本人,早已跟随胡宗南的部队去了陕西。
1940年,汪精卫的傀儡政权在南京正式成立,周佛海出任财政部长、秘书长、副委员长等诸多要职,手握重权。
大权在握的周佛海,再次显露他色欲无度的本性。一次在黑帮出身的吴四宝家听戏,他对17岁的戏子筱玲红一见倾心,立成好事。
为防杨淑慧再次横加干涉,这一次,他把筱玲红先是放在亲信孙曜东家里,被杨淑慧找到后,又放到法租界一个日本人的住处。
杨淑慧拿日本人无计可施,后来周佛海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1942年下半年,周佛海见日本人在战场上日渐处于颓势,于这年10月,暗中与戴笠取得联系,此后开始不断向重庆方面秘密输送不少重要情报,甚至设计杀死特务头子李士群,以此为自己的将来谋一条活路。
1944年,因为心脏病发作,周佛海独自前往日本治病。因为患病在身,杨淑慧认为周佛海此去定不会有什么花花肠子,却怎知,在日本治疗期间,周佛海又与一个叫金田幸子的护士勾搭上了。
没有悍妻在侧,周佛海再不必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这一次,他干脆直接将金田幸子立为侧室。这女子肚子也争气,和在国内的筱玲红一样,很快就为周佛海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白石和子。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惊闻周佛海在日本纳妾生女,这一次,杨淑慧不吵不闹不发狂地做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决定,那就是,她亲自为周佛海挑选了一个名叫月娟的年轻漂亮女子,让她随侍在侧。
那一刻,她心如死灰,也彻底释然了。
她知道,这世间,年轻漂亮的女子源源不断,只要他周佛海一朝钱权在手,她便永远防不胜防。
与其让他整天寻花问柳,倒不如给他买一个年轻貌美女子收在家中,既可以当自己的心腹和耳目,还可以帮他收收心。
温顺乖巧的月娟来到周府那一天,周佛海笑容满面。杨淑慧强颜欢笑,默默起身回到卧室,轻轻关上门,泪如雨下。
她初见他时,她看上的是他的满腹才学人如玉,只想和他厮守终生。
他初见她时,却不过是见色起意,后来又盯上她的家世显赫,可以助他高升。
她为他抛父弃母远走日本,侍奉丈夫抚育稚子,历尽人世辗转苦辛。他们曾是患难夫妻,可是,到底敌不过钱权色诱,青春肉体。
然而,彼时的杨淑慧不知道的是,周佛海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后,在全国上下一致要求“严惩汉奸”的强烈呼声中,周佛海被送上法庭审判。
1946年11月7日,国民党首都高等法院对周佛海下达了处以死刑的判决书。
到底曾是患难夫妻,杨淑慧此时仍不忍见丈夫被处决,她很快为周佛海提出上诉,上诉被驳回后,她又向司法部提出抗告,抗告再被驳回后,在万家灯火的1946年的除夕夜,杨淑慧最终孤注一掷地使出了杀手锏。
她直接找到蒋介石秘书陈布雷,告诉他,如果蒋介石不放过周佛海,她就将自己早年暗自留下的蒋介石与周佛海的私人通信内容公布天下。
1947年3月26日,蒋介石发布特赦令,将周佛海由死刑减为无期徒刑。
1948年2月28日,周佛海在南京老虎桥监狱因重病不治身亡。
杨淑慧救了他,蒋介石赦了他,可是,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天爷最终没有放过他。
他们的儿子周幼海,后来却走上与汉奸父亲完全不同的一条阳光大道,他于194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成为我党优秀的红色特工。
新中国成立后,因为上海胡同发生了太大变化,曾经帮忙布置中共一大会场的杨淑慧,最终凭着记忆,帮助上海市委成功找到一大在上海的会址,为庆祝中国共产党建党30周年立下一功。
自此之后,杨淑慧落寞寡居,因为种种原因,曾一度入狱。
1962年,杨淑慧在孤独老病中走完传奇曲折又复杂坎坷的一生。
在生命最后一刻,无一亲人在侧的杨淑慧,不知是否还会在脑海中浮现1920年的夏天,在霞飞路渔阳里,她第一次见到周佛海的情景?
这一生,她有情有义,可是,她这一世情义,终究是错付了。
或许,从初见周佛海那一刻起,这一切便都是错的。
一见檀郎误终身。后来,她在错误的道路上,一错再错,再难回头。
文|午梦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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