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有一首《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诗中的名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长久以来,都被人理解成,对美好事物消逝的叹惋,表达的是一种伤感的情绪。
但是,当代著名学者周汝昌却认为:李商隐在这里,并不是想要为夕阳“近黄昏”发出伤感的惋惜。恰恰相反,他是在赞美夕阳。
夕阳无限好全诗(但得夕阳无限好全诗)
李商隐的诗,是出了名的难解,比如他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锦瑟》等诗。
前者中的“春蚕到死丝方尽”,长时间被错误地用来形容“园丁”工作的辛勤,后者全诗到底在讲些什么,至今都未有定论。
偏偏就只有这一首《乐游原》,看上去写得最为简单,诗中含义也一目了然。所以,从宋代起,就有大部分的学者认为:李商隐写这首诗,就是在为夕阳的消逝而发出感叹。
千百年来,学界争论的焦点,只在于作者到底为什么伤感。一部分人认为这首诗是“忧郁的衰微”,另一部分人认为是“忧郁的迟暮”。
只在近代才有人,提出了完全不同的看法。开什么玩笑!李商隐的诗会这么“简单”吗?
于是,周汝昌研究了唐代“只是”二字的用法,得出结论:李商隐在这里要表达的是一种赞美之情,他并没有什么悲观的成分在内。而他的这种说法,也得到了一批日本学者的支持。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只是”有三种含义。其一是“仅仅是”、“不过是”;其二是限定于某个情况;其三是“只不过”,相当于“但是”。
通常,我们会把“只是近黄昏”的“只是”,理解成为最后一种解释——“但是”。于是,诗意就成了:夕阳无限美好,但是很可惜,它很快就要消失了。
1974年,一个叫入矢义高的日本学者首先提出,这个“只是”在唐代汉语里,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即“正是”、“一向”。与如今字典中的“仅仅是”、“只不过”相似,但词性却是肯定的。
后来,又有中国学者深入研究后发现,在古汉语里面,“只”和“是”本来是单独成词的。二字组成一个词汇,出现在中晚唐时期,主要是用在以口语为主的诗歌中。
由于“只”字最初是一个“叹词”,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只是”合并后,表达的是后者“是”的含义。
但是到了晚唐,它就变得既可以表示“但是”,又可以表示“正是”。“只”字在宋朝变成了“止”的意思,成了一个实词,所以宋朝的“只是”往往就等于“但是”。
这就是宋代以后,学者们为什么把“只是近黄昏”中的“只是”理解为但是,进而误读这首《乐游原》本意的真相。
因为在李商隐所处的那个时代,“只是”的几种用法都是同时存在的,所以我们想要知道李商隐这首诗中“只是”的确切用意,还是得分析一下他自己的使用习惯。
有人研究了李商隐留下来的六百多首诗歌,发现他有八首诗歌中有“只是”的诗句,其中半数和“正是”有关。特别典型的就是《锦瑟》最后一句,“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这首《锦瑟》最难解,叶嘉莹分析这首诗时,一共提到了李商隐在诗中的四种感情。
第一种情感是作者在感叹自己心思太过细腻,像琴弦一样。普通的琴弦最多不过十三根,而它却无端端地长了五十根弦,这一弦一柱都是他伤感的心思。
第二种情感是作者在为这个唐王朝即将要衰落,自己理想美梦的破灭而感到伤感。
第三种情感是作者在感叹,好事多磨。
第四种情感是作者在暗示,自己空有才华,却好像玉蕴深山,只能在岩石下面发光。
然后,作者把这四种感情串联起来,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来表达。
一般诸如此类的伤感,都是人老以后回忆往事,才会自然流露,而他正是壮年之时,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伤感了。
所以,李商隐诗中“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中的“只是”,都是“正是”的意思。
尽管这样看起来,李商隐确实是有把“只是”当成“正是”来使用的习惯。但并不能肯定地说,李商隐在这里,就一定采用了“正是”的意思。
对于李商隐这首诗中“只是”的含义理解,还是应该从它的创作背景来看。
一般认为,李商隐因娶王茂元女儿为妻,得罪了唐朝的“牛党”,因此在朝廷中屡遭排斥,所以他的一生是不得志的一生。
在他短暂的四十多年生涯里,一直想接近唐王朝权力的中枢而不得,一生“沉沦下僚”。于是只有对着古原上的夕阳,感叹唐王朝的衰落。
但是现代有学者研究后发现,李商隐在朝中遭到排斥,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一段婚姻,而是因为他早年写过很多涉及政治的诗篇,引起了朝中某些宦官的反感。
李商隐在中进士之后,参加了一次吏部选官考试,马上就遭到了朝中“中书长者”排挤,此人直接在李商隐的试卷上批了四个字:“此人不堪。”
为什么说他不堪呢?有人觉得和他的婚姻有关,但是叶嘉莹先生却认为,这和李商隐写诗影射“甘露事变”有关。
因为李商隐没有稳固的人脉和后台,年轻气盛时,讲了太多真话。我们如今读他的诗,多半读的是他后来创作的《无题》诗,写得特别令人费解。
但事实上,他早期写了很多杜甫那样针砭时势的诗歌。他曾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中质问皇帝:“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
这首诗的意思就是说,老百姓都快饿死了,“十室无一存”。而当朝的宰相,却把八珍都吃厌了。
这个朝廷到底是谁在掌权?是宰相还是皇帝,或者是宦官?为什么这块恶疮长在身上几十年,都没有人能根除它?
想想看,李商隐这样的话讲得是多么大胆,所以他遭到宦官打压时没有人肯为他出头。
不过他在写《乐游原》这首诗时,当时其实是有一个“后台”的。《乐游原》写于会昌四年到五年之间,也就是公元844、845年之间。
那个时候李商隐才31岁,正当壮年。虽然在那之前,他已经遭遇了母亲、岳父相继去世的打击,可是他在政治上的靠山李德裕此时还没有倒台。所以李商隐在政治上,并未完全绝望。
下面,让我们来详细了解一下李商隐的生平。李商隐出生于公元813年,他自小家贫,十岁丧父。十二岁开始就一边读书,一边担起养家的责任。
但是,他两次参加科举,两次都名落孙山了。直到二十六岁的时候,才因为得到令狐楚父子的帮忙,中了进士。
当时朝中分为“李牛两党”,令狐父子是“牛党”成员。李商隐得到“牛党”成员的帮助,在政治上理所当然应该站在“牛党”一头。
不过,李商隐在令狐楚去世后,很快就娶了“李党”成员王茂元的女儿为妻。李商隐的这一行为,被令狐绹等“牛党”成员视为背叛,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他后来的仕途。
不过,在李商隐写下《乐游原》,“李党”的首领李德裕在位,因此他并未受到排挤。公元839年,唐武宗继位,拜李德裕为宰相。
直到会昌六年(公元846年),唐武宗病逝,李德裕才被罢免宰相之职,外放到津南节度使任上。而李商隐这首诗至迟是写于845年,所以他是不可能预知李德裕要倒台的。
李商隐之所以写下这样一首诗,只是刚为母亲丁忧完了,岳父又去世,心情不太好。于是驾车到乐游原上去散心,看到汉家宫殿的遗迹,联想到了历史往事还发出了感慨。
当时的唐王朝,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但是李德裕还在当宰相,所以李商隐以为自己是有机会参与政治的。夕阳那么好,就是因为它快要落山了,这就相当于是说:乱世才能出英雄。
如果不是唐王朝内部有这么多弊病,那么像李商隐这种普通人,哪有机会发挥长才。
不过“只是近黄昏的”中的“只是”,一千多年以来,在主流的声音中一直认为是在表达一种惋惜之情。
因此有人说,李商隐当时虽然还很年轻,并未对政治前途感到绝望,但是他是一个敏感多情的人。
他既然可以在《锦瑟》里面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就说明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敏感和悲观。
依李商隐的性格,似乎根本不需要太多的外在刺激,他就能莫名伤感起来。
所以除非李商隐自己亲口承认,否则我们永远无法证实,他当时写“只是”的意思,到底是想歌颂夕阳,还是在为“夕阳”的消失发出悲鸣与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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