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结客在广东

清初，广东人北游成为一时风尚，而江浙地区也有一批人南逾五岭，与广东人交朋友。常熟人薛熙就曾到广东与屈大均结交，屈大均为他的书作序，他则给屈大均《翁山文钞》作评语。刘宗周门人、武进副榜贡生恽日初避地福州，福州破，就跑到广州。广州又破，他就跑到庙里当了和尚，法名明昙。金坛人王祁率领义军恢复建宁，恽日初应当地耆老之请，出山抗清，失败后返回老家，杜门著书。人们之所以南来北往，形成一种流动的势态，很大的原因在于广东和江浙各有一股复明的势力。

顺治十三年(1656)，海宁人杨雍建出任广东肇庆府高要县知县，聘朱彝尊为家庭教师，教授其子杨中讷。当时，朱彝尊的表舅查培继正在东莞做知县。朱彝尊作广东之游，主要是因为在家乡做孩子王不足以维持生计，但也不能排除他有暗地里结交豪杰的目的。当时，他对朱明王朝尚存的南天一脉还抱有很大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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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溶此时正任广东布政使。他喜欢招邀遗民门客，其幕中聚集的朱明遗民有江浙的万泰、金堡、俞汝言、严炜，广东的屈大均。遗民为曹溶这样的清廷官吏做幕僚，并不意味着实际上接受了满族人的统治。因为他们之间的交谊，是明末已存在的同乡、亲属、同年或同官关系的延续与发展。

曹溶幕中的遗民门客都是些意气慷慨、鼻息干云的人物，朱彝尊和他们颇多共同语言，大有相见恨晚的架势。当吃过鹧鸪炰、喝过兰陵酒后，捧着茶碗，谈天论地，不免会内急。因为话语投机，朱彝尊会像嵇康那样憋一阵尿，“令胞中略转，乃起”。他的《羊城客舍同万泰、严炜、陈子升、薛始亨醉赋》在身世之感中交织着故国之思：“我本芦中人，易下新亭泪。莫辞鲁酒薄，拼作高阳醉。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黄河之清不可俟，何用长怀千载忧。陈拾遗，严夫子，罗浮四明两道士。意气宁从杯酒生，文章本是千秋事。况今生涯羇旅中，时危得不悲途穷。丈夫三十不自立，一身漂泊随秋蓬，虽未白头成老翁。当前有酒且痛饮，明朝岐路仍西东。”此诗由开篇客舍聚会的快意，渐渐转入亡国的伤感，收篇则着笔于个人的漂泊无定和友朋的聚散无常。诗中的“芦中人”指遭难逃亡之人，用的是伍子胥奔吴的故事，这是自比伍子胥啊。“莫辞鲁酒薄，拼作高阳醉”之句，吐露出想在国事上有所作为的心愿。陈拾遗即陈子升，他是永历朝大学士陈子壮的弟弟。严夫子即严炜。他是常熟人，明吏部尚书兼大学士严讷的孙子，起初为祁阳王门客，继入何腾蛟、瞿式耜幕府，授光禄寺卿。因见时事日非，遂隐居于平乐县的回仙洞。顺治七年（1650），清兵攻陷桂林，打下平乐，瞿式耜以身殉国。清兵没有搜捕到大学士方以智、庶吉士钱秉镫，就绑了严炜，拿软刀子硬刀子逼迫他投降。严炜软硬不吃。清大帅马蛟麟拿他没办法，于是换成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以礼相待，听任他遁迹空门。后严炜辗转入粤，由金堡介绍，寄身于曹溶幕中。

上面诗中所说的“罗浮四明两道士”，指的是薛始亨和万泰。薛始亨字刚生，顺德龙江人，少年时与屈大均一同师从陈邦彦。此公不仅精擅古文辞，而且兼通琴、棋、书、画、曲艺、医学、占卜、风水，熟悉历代典章制度。更奇特的是，他曾有机缘向一位异人学习剑术，身边秘藏一把古剑，十年一磨。明亡后，他隐居西樵山，后入罗浮山为道士，自号剑道人，又号二樵山人。万泰，字履安，鄞县人。其曾祖父万表与罗洪先、王畿等往来，为浙中王门中坚之一，并在万历年间抗击倭寇，屡立奇勋，于万历三十四年，授浙直海防总兵。万表的子孙也相继成为大将。万泰则于崇祯九年（1636）中举。万泰的儿子万斯年、万斯选、万斯大、万斯同及孙子万贞一等是黄宗羲的门生，后来名声甚著。明亡后，万泰身穿道士服，隐居不仕。他入曹溶幕府，显然是为了养家糊口，因为他当时家境孤贫，已到万分极处。谁知不久，曹溶因为与罪臣陈之遴的关系，被降为山西阳和道，而万泰在北归途中遽然弃世。

文人聚饮之后，常常以观画题诗为余兴节目。朱彝尊在曹溶收藏的连轴画上题过不少诗。曹溶遗民门客中还有张穆这样的大师级画家。朱彝尊《赠张山人穆》诗云：“铁桥山人逸兴长，草堂卜筑东溪傍。弹棋击剑有奇术，饮酒赋诗多乐方。逢人岂惮霸陵尉，画马不数江都王。莫道雄心今老去，犹能结客少年场。”张穆，字尔启，又字穆之，号铁桥，东莞茶山布衣。他父亲是万历举人，曾任博白县令。张穆年轻时精于骑射，貌不惊人而才高八斗，家不富裕但慷慨豪爽。他曾游历北方，想立边功。广东著名诗人邝露说他:“短小似郭解，沉深类荆卿，相剑类风胡，画马类韩干。饮不能一蕉叶，而日游于酒人；储不能逾甔石，而好散粟募士。应门无五尺之童，而骏马实外厩。询询似不能言，呵笔而千言下。”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张穆经侯官曹学佺推荐，受命与张家玉到惠州、潮州一带募兵。不久，朱聿键被清兵杀害，张穆便与张家玉返回东莞。听说唐王与桂王同室操戈，张穆对姓朱的这一家子彻底失望了，于是回老家茶山隐居。张穆工诗画，善击剑，好骑射，鄙视儒术。因为尚武爱马，他曾用百金买良马蓄养，取名“铜龙”、“鸡冠赤”，饮食坐卧不离马侧，深谙马饮食喜怒的神态与筋骨肌理，所以他画马不仅下笔如生，而且神意飞动。清朝定鼎后，张穆就借画马来表现自己不能驰骋疆场的遗憾。他笔下的许多马像是刚下战场，解鞍后在柳林消闲，意态萧索落寞，正如他的《画马》诗所写：“铜骨霜鬃紫水眸，雄心阔向玉关秋。乾坤有限纵横尽，迟尔华阳卸络头。”张穆画鹰、雀、猴、牛等翎毛走兽也是享誉岭南。他画的鹰翅膀耸起，羽毛丰满蓬松，姿态或俯冲或站立，均有凶猛威武的气势。

张穆不仅画艺通神，而且诗情豪迈，著有《铁桥山人稿》。朱彝尊《明诗综》选有张穆的《酬客》诗：“吾本罗浮鹤，孤飞东海东。宁随南翥鸟，不逐北来鸿。坐爱千年树，高逾五尺童。乘轩亦何苦，随意水云中。”这首诗表明，当形势不允许广东爱国士人武装抗清后，他们就以隐逸方式表现不屈的意志。晚年的张穆总有烈士暮年、壮志未酬的抱憾，曾留有“豪怀数十年,破浪已汗漫”、“千古遗弓终抱恨，十年磨剑尚如新”这样激越苍凉的诗句。

国亡后，张穆与广东新会人高俨一同隐居。因此，朱彝尊与高俨确定了朋友关系。高俨，字望公，又字俨若。时称诗书画三绝。顺治六年（1649年），尚之信屡次派人邀请他出任官职，均被拒绝。高俨画一幅自画像，画中一人穿着一套衣裳相连的古式服装，半身露在白云天际，他说：“我要画一个若有若无的高望公。”同时，他以赭色染一套野人衣服，鞋帽均与世人穿的不同，见到他的人，一看便知道是个明朝的遗民。高俨精绘山水花卉，向他送礼求画的人很多，但来人不合他的意，他就不买他们的帐，挥手将来人赶走。他的清高气节和绘画之飞舞超逸相得益彰。朱彝尊的论画诗中特意提及:“吴中好手有四王，常州二恽桐城方。岭南高俨歙黄伋，亦有傅山居晋阳。”可以说这是当时著名画家的一个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