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回眸上世纪初,继清词中兴,清末民初词坛宛如一幅繁花似锦的画卷,名家辈出,有享誉"晚清四大家"的王鹏运(半塘),郑文焯(大鹤),况周颐(蕙风),朱祖谋(疆村),有别树一帜的文式(芸阁),而女词人吕碧城,则似这一群体中的一朶绚丽琪花,其词作更似一束远人芷兰,神貌别样,历久弥香。
(一)
总角之年(总角之年是指多少岁)
吕碧城,(1883-1943),安徽旌德人,字圣因,法号宝莲。父亲为进士,母亲能诗文。她自幼承家学,五岁知诗,七岁能作巨幅山水。
也许苍天有意欲使成大器者经历一番磨难,她总角之年丧父,历家变,孤女寡母只得远走外乡外家。有亲属诗为她记下了这段令其终身难以平复的创伤的经历:"覆巢毁卵去乡里,相携痛哭长河滨。途中日暮空躑躅,朔风谁怜吹葛巾"。
不久,吕碧城奉母命投奔在天津塘沽办理盐政的舅舅,这一去便是六、七年。
在此期间,她一边发愤苦读,一边忍受着疾病和思亲的双重折磨,孤苦无告,把一腔幽怨尽吐词中:
寒意透云帱,宝篆烟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
临远怕凝眸,离思难收。一身多病苦淹留。來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浪淘沙)
词人作此词还未及桃李年华,但已显露超越才华。
一九零四年初,吕碧城为研究新学,准备转往女校读书却遭舅舅骂阻,因此她终于离家出走,一时生活一无着落,幸好遇到热心助人的佛照楼主妇.爱才如命的大公报总理英敛之,从此人生之路越走越宽。
吕碧城來到天津,因她国学根底已相当深厚,京津间已没有她可进的学校。嗣由英敛之提?在"大公报"任职。从此她在这平台自觉站在"提倡女权""尚武强国"的社会变革前沿,发表一系列慷慨激昂振聋发聩的言论通过报纸飞越大江南北,走进千家万户。
为了实现"教育強国"梦,吕碧城到处奔走呼吁创办女学,造就人材。她的一番举措,不仅得到社会名流的支持,也得到了时任直隶总督袁世凯和天津海关道唐绍仪等的赞同。经近一年努力,一九零四年孟冬,近代中国最早创办的女学之一,北洋女子公学宣告诞生,吕碧城出任总教习。
如今或已很少人知秋瑾亦曾取号"碧城",当年她在大公报上看到吕碧城的进步言论,异常兴奋,视为知己,遂前往天津拜访。
一九零四年六月十日,吕碧城与秋瑾终于在天津大公报馆相会,两人一见如故,同榻共寝,亲密无间。秋瑾竟慨然取消其号,因吕碧城当时名已大著而让避之。秋瑾密劝碧城同渡扶桑,但碧城坦然真诚地向秋瑾畅开心扉,表明她持世界主义,同情于政体改革,而无滿汉之见,但允任文字之役。从此与秋瑾事业遥相呼应,履行了自己诺言。三年后,秋瑾在绍兴遇难,碧城亦险遭不测。
十多年后碧城南下杭州时谒秋瑾墓曾制一律:
松篁交籁和鸣泉,合向仙源泛舸眠。
负郭有山皆见寺,绕堤无水不生蓮。
残钟断鼓今何世,翠羽明璫又一天。
尘劫未销慚后死,俊遊愁过墓门前。
民国成立,吕碧城以她出众学识和在女界崇高声望,被袁世凯礼聘为公府谘议,得以出入新华宫內。她结识了袁公子袁克文寒云及其身边的诗友,与之唱和切磋技艺。同时,也亲睹府中派系纷争,纲纪败坏,只顾一己之私,不惜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社会现状无多改观,不禁深感痛心失望。当袁称帝野心暴露后,吕碧城毅然辞职南下來到上海,于洋场与洋人角逐贸易,盈利丰厚,为日后游学美欧备足财力。
一九二零年秋,吕碧城留美夙愿终得实现。在美期间,她的高雅气质和良好涵养,令当地名媛贵妇为之倾倒,竞相与其订交。二年后回沪,四年后再次赴美,随后转赴欧洲,游踪遍布法英德意奥和瑞士,其中在日内瓦居住最久时近十年。欧美近代美丽的人文自然景观和灿烂的古代文明,以及远离故国之思,为她提供了无尽诗料。
吕碧城少遭家难,长年漂泊异国,独身终老,又亲历难以想像的荣辱生死,精神上感触无限,心灵上创伤多多。可正因如此,才使她站得高,视野广,对社会有更多洞见,促成其词作別开生面,多姿多彩,题材广阔,意境深远,赢得举世公认的成就。
(二)
吕碧城以词最著名,次为诗。词存四百余首,有《晓珠词》传世,诗近百首,句丽辞清,寄慨遥深,兼有仙气豪气。吕词受周邦彦清真和吴文英梦窗影响最深,擅长用典,注重考声选调,务求典雅流丽,又避免了繁缛堆砌.刻意为态的流弊。她追求"意欲层深,语欲浑成"的艺术效果。
当代诗坛耆宿钱仲联等有评吕词为"近代女词人中第一","三百年來第一人","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
先赏其两阕《祝英台近》
第一首
缒银瓶,牵玉井,秋思黯梧苑。蘸绿搴芳,梦随楚天远。最怜嫦娥月含颦,一般消瘦,又別后.依依重见。
倦凝眄,可奈病叶惊霜,紅兰泣骚畹。滞粉黏香,绣屧悄寻遍。小栏人影凄迷,和烟和雾,更化作.一庭幽怨。
此为碧城未及桃李年华早岁之作。神貌已与梦窗相若无异,密丽质实,转折颇多,缠绵凄恻,彰显婉约词绸缪宛转风格。词章用事珍妃被推坠井死难。上片托月,下片寻香,往事烟雾,唯有一怀幽怨。
樊增祥评此章:稼轩"宝钗分,桃叶渡"一阕,不得专美于前。
第二首:《为余十眉题"神伤集"》
背银釭,拈翠管,秋影瘦荀倩。洛赋吟成,人共素波远。可怜魂觅帷间,寻钗海上,都不是.等闲恩怨。
几日见,琼树日日常新,冰蜍夜夜滿?赢得情长,那怕梦缘短。瓣香待卜他生,慈云乞取,好深护.玉楼仙眷。
词人而立之年之词,应诗友嘱题悼亡集。上片荀倩,洛赋,魂觅帷间,寻钗海上皆用典用事。下片无句无雅词,深寓哲理。"慈云",佛家语,神助撷取,无可替代,千鈞难移。
再赏其一阕慢词:《汨罗怨.过旧都作》
翠拱屏嶂,红逦宫墙,犹见旧时天府。伤心麥秀,过眼沧桑,消得客车廻住。认斜阳,门巷乌衣,匆匆几番來去。输与寒鸦,佔取垂杨终古。
闲话六朝往事,谁踵清遊,採香残步,汉宫传蜡,秦镜荧星,一例穠华无据。但江城.零乱歌弦,哀入黄陵风雨。还怕说,花落新亭,鹧鸪啼苦。
碧城知天命之年途经南京时作。词章用典用古人语精当无痕。寄意今古,描尽沧桑,与太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
吕碧城当年曾常与龙榆生先生唱和,玆录其一首:
《陌上花》
木棉花作猩红色,别名烽火树,和榆生教授之作。
丹砂抛处,峰迴粤秀,茜云催暝。绚入遥空,漫认霜天枫冷。长堤何限红心草,犹带烽烟余恨。又花悽蜀道,鹃魂惊化,泪绡痕凝。
料吴蚕应妒,三軍挟纊,不待娇丝缫损。臉暈浓酲,豔锁猩屏人影。鄂君绣被春眠暖,谁念苍生无分。待温回,黍谷消寒,同赋绛梅芳讯。
红心草,多用于輓歌吊丧;花悽蜀道,蜀地多红杜鹃,词笔发为联想;吴蚕应妒,因木棉亦可作衣被。蚕妒木棉,拟人好句,诗思别趣;挟纊,治?锅底绵装衣衾内可禦重寒谓之挟纊;娇丝缫损,相比木棉布较丝绵等经久耐穿;鄂君句,用名典而句成名句,典用"鄂君绣被",喻对同性之怜爱;黍谷,燕有寒谷,不生五谷。邹衍吹律,寒谷可种。燕人种黍其中,号曰黍谷。
难制莫过咏物词,然词人驾轻就熟,迭用名典,却无繁缛堆砌之感。此非大家弗能为。
再录碧城于瑞士香江词作各一首。
《玲珑玉》
阿尔伯士雪山游者多乘雪橇飞越高山,其疾如风,雅戏也。
谁斗寒姿,正青素.乍试轻盈。飞云溜屧,朔风迴舞流霙。羞拟临波步弱,任长空奔电,姿汝纵横。峥嵘。诧瑶峰.时自送迎。
望极山河羃缟,惊梅魂初返,鹤梦频惊。悄碾银沙,只飞琼.惯履坚冰。休愁人间塗险,有仙掌.为调玉髓,迤逦填平。怅归晚,又谯楼.红燦冻檠。
羃缟,遮盖白雪;飞琼,仙女名;有仙掌句,仙掌,喻雪撬。
调玉髓,吴国孙和邓夫人不慎被误伤脸颊血流弥苦,大王宠夫人命太医合药,医言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痕不留疤。大王遂以百金购得白獭,以合膏。此处喻雪橇过处皆为平地。词人丰富想像令赞叹不已。
联想起拙文曾介绍沈祖棻先生于陪都制有"浣溪沙",描后方霓红灯电吹风冻柠檬,活现摩登,似此阕之姊妹篇。
《瑞鹤仙》
予昔有"齐天乐"观日出之词,今游炎峤,观海日将沉,奇彩愈烈,更赋此词,而感慨深矣。
瘴风宽蕙带。又瘦影扶筇,楚香闲採。登临感清快。对层云曳缟,乱峰横黛。搴裳步隘。正雨过.湍奔石濑。战松林.万翠鸣秋,併作怒涛澎湃。
凝睞。阴晴灵暝,愁近黄昏,唇华催改。明霞照海,渲异艳,远天外。竚丹轮半嚲,迅颓羲驭,哀入骠姚壮彩。渺予怀.此意苍凉,更谁暗解。
唇华,大气光线折射的光景;嚲,音都,下垂貌;義驭,太阳;骠姚,霍去病受诏,予骠姚校尉,状劲疾之貌。
本词作于一九三七年初夏,词人时在香港,拟重返阿尔伯斯雪山避乱。词章通篇写景写登临,結句寄慨,"更谁暗解",句尽意未尽,正七七前夜,词人身置炎峤燠热,眼前景一併哀入壮彩,心愫却尽苍凉。情景反衬更令感发。
明霞句向为方家激赏,尤“渲异艳”,更味之无尽,犹前人未道。
拙见是词人应在黃昏时刻登临太平山顶西向凝望夕照波光彩翻鳞鳞片片而不忍离去时吟成此詞。
(四)
三十年代初,碧城近知天命之年,因受印度法师"嘉言录"影响,皈依佛教,潜心研究释典。她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中,始终以弘扬佛法为己任,期间创作了大量以佛教内容为题材的词篇,来传播佛学,为梵苑增色。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四日,吕碧城病逝香港,在遍地烽烟,多灾多难的人间,走完了她生命的最后历程。唯有那首悱恻动人的绝命诗"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留下了她对那个动乱时代的无穷遗恨。临终,她神志清明,遗命将遗体火化后投入海中,与水族结缘,并托沪上李圆净居士将自己的银行存款悉数提取以用于弘扬佛法护生之事。或许她还有许多的事要去做,社会需要她,时代需要她,然而"销形成骨,铄骨成尘,更因风散"("烛影摇红"),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综观词人一生,又应了王囯维哲语"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玆谨录龙榆生先生敬悼词人的"声声慢"以收束本文:
《声声慢》
吕碧城女士怛化香港,倚声寄悼。
荒波断梗,绣岺残霞,迢遥梦杳音书。腊尽春迟,花香冉冉愁予。浮生渐空诸幻,奈灵山.有願成虛。人去远,剩迦陵悽韵,肯更相呼。
慧业早滋兰畹,共灵均哀怨,泽畔醒余。揽涕高丘,而今踯躅焉如。慈航有情同度,瞰清流.拼饱江鱼。真觉了,任天风.吹冷翠裾。
(龙注:女士遗命将遗体火化,骨灰和面为丸,投诸海中,结缘水族。)
2022年10月12日写于悉尼
(注:本文作者倪祖明先生系悉尼诗词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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