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0月,为凝聚优势,改变华东战局,毛泽东向陈毅、粟裕等华东领导发出了一封著名的指示电报:
“决心在淮海打仗,甚慰。南京息,蒋方计划,引我去山东,我久不去,乃决心在淮北决战,此种情况于我有利。望你们山野、华野(决不可分散)歼灭东进之敌,然后全军西渡收复运西,于二至三个月内歼共薛岳七至十个旅,就一定能转变局势,收复两淮,并准备将来向中原出动。为执行此神圣任务,陈、张、邓、曾、粟、谭团结协和极为必要。在陈的领导下,大政方针共同决定(你们六人经常在一起以免往返电商贻误戎机),战役指挥交粟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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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电报,最关键的含义有两点:一、山野与华野要坚决合兵一处;二、陈毅负责大局,大政方针集体商定,战役指挥交粟裕负责。
非同寻常的是第二点。
陈毅被赋予统辖之责,但作为战区司令员,最主要的战役指挥职能却被剥离了;粟裕被授予战役指挥之责,虽然是副司令员,却拥有战区统帅才能行使的军权。
这种新型的搭档关系,不是厚此薄彼,而是相得益彰。
陈毅心情舒畅。
粟裕摩拳擦掌。
据华野司令部参谋朱振在日记中记载:10月19日这一天,华野黄圩司令部欢声鼎沸,陈毅与张鼎丞、邓子恢、谭震林、曾山会合后,赶到华野司令部与粟裕见面。
这是新体制下六巨头第一次会面。
陈毅见到粟裕,开口第一句话就说:“中央下了指示,战役指挥交你负责。”
粟裕一如既往地谦虚低调:“还是跟过去一样,尽力当好你的助手。”
陈毅爽朗地笑了:“好!我们一如既往。我出题目,你做文章。”
随后的两个月,陈粟时分时合,山野、华野时聚时散,大家都在苦苦寻觅战机,想着两军会合后能打一个漂亮的大胜仗。
进入12月,淮北的敌情越来越严重,但严重的敌情中也蕴藏着战机。国民党薛岳根据山野、华野两军主力分置南北两翼,尚没有完全会合的态势,判定其中间地带必定空虚,因而集结25个整编师,拟定四路进攻计划,决定于12月中旬发起攻击。
然而,薛岳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一计划刚拟定完成,陈毅、粟裕就已经完全掌握了。
这是粟裕手中秘密王牌“四中队”和红色潜伏者的功劳。
当时,粟裕正在盐城一带对阵李默庵,没有和陈毅在一起。根据敌情,陈毅与参谋长陈士榘商量后,提出了五个作战预案,并将最好的一个(破其一路,集中山东、华中野战军主力歼灭进攻沐阳之敌)报给了中央。
毛泽东接到陈毅所报的方案,采取了异乎寻常的“冷处理”方式——12月9日,中央军委作出指示,“应待盐城作战结束后,粟率一师北返,并待敌情完全明了后,再作考虑部署。届时请粟提出计划电告。”
两天后,盐城战斗结束,中央军委立即电示粟裕:“望粟即日北返,部署宿沐战斗。”
粟裕接到电报,深切体会到毛主席和中央军委的深沉用心和殷切期望,毅然只身北上,挑起了“战役指挥”的重担。
粟裕后来说过,解放战争中有三个战役让他最为紧张,第一个便是宿北战役。
这不奇怪,当时的粟裕,属于首次执掌战役指挥权,而且是只身北上,对情况很不了解,压力山大,甚至有些紧张都是在所难免的。
粟裕在回忆录中,曾专门讲过当时的情景:
“从战役指挥上来说,我对情况却比较生疏。这次直接参战的部队基本上都是山东野战军。叶飞同志指挥的第一纵队,在抗日战争时期,我是了解的,但日本投降后他们北上山东,已经一年多了。对其他部队就更不了解。同时,两个野战军合并后,指挥机关尚未统一,我只身前来,对司令部工作的同志也是生疏的。我对淮海地区的民情、地形诸条件也远不如对苏中地区熟悉。至于作战对象,许多部队都是新交手。这些都使我感到心中无底。”
但是,粟裕终究是粟裕,当他走进司令部作战室,面对再熟悉不过的军事地图时,他立即就恢复过来,成了令敌人绝望的“华东战神”。
对于即将开打的这一仗,粟裕再次祭出了他那精准的战场读心术以及敢打险仗的战场魄力,他盯上了由宿迁东进之敌。
这一路敌人,由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编第十一师和整编第六十九师组成,是四路敌军中实力最强、劲头最足的一路。
当时,胡琏任整编第十一师师长,戴之奇任整编第六十九师师长,两人都是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生。
据说战前接见时,蒋介石曾特意嘱咐戴之奇:“抗战时九十九军三次长沙会战你都是端着枪身先士卒,打了不少好仗。这次你可不能再端枪冲锋了。”
蒋介石的嘱咐中有赞许,更包含着隐忧。
对于极其善于战场读心的粟裕来说,这一些自然早已琢磨透了。粟裕认为,宿北这一仗,首要目标就是吃掉戴之奇的整编六十九师。理由有三:一、整编第十一师装备精良,兵多将广,训练有素;而整编第六十九师虽有三个旅,但这三个旅是杂拼而成,战力并不强;二、整编第十一师刚从中原调来,对淮北地形民情两眼一抹黑,进兵必然谨慎;而戴之奇原系三青团中央委员,政治上极为反动,加之刚被提拔为中将师长,必然急于立功树威,用兵可能冒进。三、胡琏与戴之奇,一个谨慎,一个冒进,两军空隙势必越拉越大,这时以优势兵力围歼戴之奇,以一部兵力分割、阻击和视情况打击胡琏,将使现有兵力发挥最大效用。
战役序幕拉开,战场态势果然如粟裕所料,戴之奇一路猛攻和圩、峰山、邵店、嶂山、晓店子,一头扎进了粟裕预设的口袋阵。
12月15日清晨,淮海区第三支队负责人章维仁奉命来到华东野战军指挥部,一进屋,就看到了令他难忘的场面:
指挥部设在阴平西面叶庄一户农家小院内,三间草房分别是作战室、机要室和参谋处。作战室的墙上挂满地图,粟裕站在一条板凳上,一手按着地图,一手拿着话筒,与前方指挥员通话。陈毅站在左边,端详着地图。遇到关节点,粟裕与陈毅简短交谈几句,陈毅点点头,然后继续指挥前方作战。
章维仁不敢打扰,在他们身后静静地站了大半个小时,陈毅发现后,兴奋地解释说:“这次我们布了一个口袋阵,六十九师被我军完全包围了。”
说完,陈毅哈哈大笑,又指着军装口袋说:“瓮中捉鳖,我们安全有把握在一周之内消灭它。”
可是,战场是残酷的。
谁也没有想到,陈毅的话音刚刚落下,险情却突然出现了,而且是两次。
第一次是误判军情,叶飞的一纵险些损失了两个团。
当时,九纵正负责正面阻击宿迁之敌,为兄弟部队迂回分割整编第六十九师争取时间。这场战斗,九纵实辖兵力六个团,司令员张震亲率两个团扼守叶海子一线,参谋长姚运良率领两个团扼守来龙庵一线,副司令饶子健率领两个团扼守五花顶一线。
问题出在五花顶一线。
副司令饶子健率部与整编第六十九师激战一天后,出现了严重误判。当时天已经渐黑,饶子健看到整编第六十九师频繁调整部署,成建制的敌军匆忙从阵地前沿撤离,向侧翼运动。可能是怕延误军情的缘故,饶子健没有继续观察,而是立即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野司:“敌人可能要撤退,我军应该采取相应行动。”
要命的是,正如粟裕后来说过的那样,当时他对部队情况并不十分了解,所以他相信了来自一线部队指挥员的判断,紧接着就向叶飞的第一纵队和韦国清的第二纵队下达了包抄命令。
一纵接到命令的时候,叶飞正在吃饭。
粟裕在电话里说,宿迁北犯的敌人已向南全线溃退,决心进行全面追击。现命令一纵迅即向井儿头、曹家集出击,由西向东与第二纵队会合,将敌人在撤退中消灭,勿使其退至宿迁城。
叶飞乃猛将,领命之后的穿插异常迅猛。然而,一通猛插之后,叶飞感到了不对劲,野司不是说敌人已向南全线溃败了吗?那为什么敌人所占村庄依旧点着燃明柴,而且还在修筑工事。
再一打听友邻部队,二纵方向也没有发现溃敌。
此时的叶飞,虽然对野司的判断有所怀疑,但他还是执行命令,率部抵达了指定地点。就在这时,野司新的指令到了:综合情况判断,敌六十九师并未撤退,而是发现我军后企图调整部署,各突击部队撤回原集结地。
得知战场真实态势,叶飞心急如焚。因为部队穿插太猛,等到野司回撤命令下来时,冲在最南面的一纵第三旅根本没法通知。
危急时刻,纵队副司令何克希站出来说:我去!
第二天晚间八点,何克希涉险赶到第三旅,要求马上撤回原防。
三旅旅长大惊失色地问,已经突进去了,怎么撤?
原来,三旅前卫部队第八、九团趁夜穿插,误打误撞闯入了整编第十一师的纵深阵地。
叶飞闻报,急得团团转,嘴里不断地说,完了!完了!孤零零的两个团,钻进敌人集群纵深,怕是要被包饺子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三旅八团、九团正是这样敢于亮剑的英雄部队。他们在插入过程中,抓获了几名电话兵,得知前方正是敌十一师的师部,于是发起突然进攻,九团参谋长愈慕耕骁勇无比,他率小分队竟攻到离胡琏指挥所仅二三百米的地方,差一点端了胡琏的巢穴。
天亮之后,胡琏清醒过来,查明是小股部队骚扰,紧急调动第十八旅实施反扑,对八、九团形成反包围。
这时的八团、九团已打出了气势,接到撤退命令,两团交替掩护,终于冲出了包围圈。
对于这一战场险情,叶飞心有余悸,战后曾追问下达追击命令的原委。
陈毅和粟裕都不回答。
直到1981年,叶飞还在回忆录中写道:“战后有人曾问:究竟山野前指从什么迹象上判断敌人‘全线溃退’下达出击命令的?谁也不回答这个问题。”
陈毅、粟裕、张震是最了解内情的三个人。因为涉及具体的人,陈毅、粟裕至死不说,张震也是在饶子健中将、叶飞上将去世后,才第一次在回忆录中披露误判军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险情的背后就是两军合并后,将帅不熟,彼此之间不够默契,需要血与火的磨合。
当然,从中也能看到粟裕只身北上,于瞬息万变的战场中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第二次险情,更加惊心动魄。
在查明整编第六十九师的兵力部署后,野司粟裕再次下达穿插命令。16日晚,叶飞率领二、三旅利用夜幕掩护,从敌军驻防的村庄悄悄穿过,绕至第六十九师后方。与此同时,二纵、九纵也到达相应位置,完成对戴之奇的分割包围。
决战时刻,又是叶飞,楔入敌后最深。
那一时刻,他是割喉的尖刀,也最容易遭遇反噬的险境。
对这一幕,叶飞后来回忆:“我纵楔入敌人纵深,在敌人纵深地区夺取了十九个村庄,控制了一块长约六七公里,宽约一二公里的三角地带,构成了向北、向西、向东南的三面防御,给敌以严重威胁。但是,我纵本身却四面受敌,任务是十分艰巨的。”
在粟裕的计划中,第八师于17日拂晓前攻下战场制高点——峰山,保证一纵侧翼安全,至关重要!
戴之奇并非无能之辈。他也看到了这一点,深知峰山的战场价值,于是在八师发起攻击前,派出预备第三旅副旅长带着加强营驻守在峰山上,山炮、轻重机枪形成防守火力网,不在话下。
峰山争夺战打响之后,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16日夜,八师两个团分路强攻一整夜,勉强夺取了峰山阵地,但天亮之后随即遭到第六十九师的疯狂反扑。
戴之奇告诉麾下旅团长,峰山一失,不仅预备三旅被截为两段,而且整编第六十九师也会与第十一师彻底割裂。所以,这是死战,峰山一失,全师死无葬身之地。
就这样,峰山阵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消耗黑洞,八师渐渐不支。而在峰山南侧的胡琏第十一师,为了打通与第六十九师的联系,也在此时对叶飞的一纵发起了凶猛攻击。
众志成城的意志,是需要磨砺的。
客观地讲,当时的粟裕,只身前来,背后缺乏这种强有力的集体意志的支撑。
见八师快要坚持不住,野司有人给叶飞打去电话:“敌人连续攻击,飞机狂炸,大炮猛轰,八师阵地很难抵挡,要求撤退。”
叶飞听了,脱口而出:”那怎么行!“
是啊!峰山一撤,一纵将由三面受敌变成四面受敌,陷入包围圈之后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然而,野司的电话却说:“野司已经同意八师撤退,你们也要撤。”
叶飞几乎愤怒了:“一纵一万多人,大白天,开阔地,又处在敌人纵深,四面都是敌人,怎么撤?”
野司的电话说:“你们撤不撤,我管不了。”
说完,野司的电话挂断。
叶飞愤怒地摔破了话机。
野司这个打电话的人是谁?
叶飞在回忆录中没有点明,据分析很可能是山东野战军参谋长陈士榘。
纵观宿北战役的全程,这一时刻是最危险的,甚至已有了溃败的迹象。可敬可叹的是,就在这关键时刻,粟裕拿出了钢铁意志,前线部队亦是如此。
粟裕下令,八师必须死守峰山阵地。
八师政委接到命令,沉默片刻,然后向全师口授了一条命令:坚守峰山对整个战场至关重要,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守阵地,不准后退一步。任何人擅自后撤,立即就地枪决!
记录口令的师部参谋魏学诚在日记中写道:“我以前写过无数次命令,用这种口气写还是第一次。指挥所的人都很严肃,前边有电话来,都是首长亲自接,具体交代。”
有了这股钢铁意志,八师打疯了。
戴之奇见峰山久攻不下,在电话中一再向整编第十一师求救:“胡兄,拉兄弟一把!”
胡琏没有见死不救之心,但他根本越不过叶飞一纵的阻击阵地。那时的叶飞,置之死地而后生,坚决不撤退,全纵队齐上刺刀,誓与胡琏血战到底。
统辖宿迁东进部队的总指挥吴奇伟见胡琏原地不动,亲自挂电话:“请你强渡六塘河,向戴先生靠拢!”
胡琏在电话里痛苦回答:“我已令第一一八师全力向峰山靠拢,努力打通与魏旅长的联系。”
可是这咫尺的距离,在当时就是天涯之遥。
胡琏被叶飞死死地摁住了。
据说,蒋介石得知戴之奇陷入绝境,亲自给陈诚打电话:“十一师是你陈诚的老底子,胡伯玉是你的看家狗,我的话他是不会听的。现在我拜托你,马上命令他驰援戴之奇。”
陈诚不得不照办。
可是当他的电话打到胡琏那里时,峰山方向的枪声已经稀落下来,胡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在电话中叹息一声:“戴先生不堪设想了!”
胡琏的判断十分准确!
经过四天激战,到19日上午,整编第六十九师三个半旅以及特别配属的工兵第五团全部被歼,合计2.1万人。
戴之奇成为华东战场唯一一个兵败自杀的国民党高级将领。
陈毅在给中央的报告中写道:“宿北战役,戴之奇等三青团中委自杀,黄保德,六十旅旅长亦自杀,魏人鉴,黄继陶突围时被击毙,师参谋长下落不明,副师长饶少伟、副参谋长秉伊均俘。”
宿北战役开创了解放战争以来全歼国民党一个整编师的战例,毛泽东得知这一辉煌战果,如释重负,亲拟嘉奖电报:“庆祝宿沐前线歼敌2万以上的大胜利,于大局有利,甚好甚慰。”
陈毅更是激动不已,自泗县、两淮战役以来,山野还没有打过一场像模像样的大胜仗,那时他曾悲壮地说:仗要打赢了开“庆祝会”;打不好开“斗争会”;我打死了开“追悼会”!
现在好了,陈毅在庆祝会上诗兴大发,颂出一首五言绝句《宿北大捷》——
敌到运河曲,
聚歼夫何疑。
试看峰山下,
埋了戴之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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