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随想
一
牡丹亭游园作者(牡丹亭游园作者是谁写的)
初知《牡丹亭》,是早年读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的时候。第二十三回说,黛玉在沁芳桥边与宝玉一同看《会真记》之后,回潇湘馆路过梨香院,偶然听见学戏的女孩们唱曲,正是《牡丹亭》游园惊梦一折,便止步细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不禁赞叹原来戏曲里也有好文章。再听下去,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之句,联想起古人诗词中的类似词句,兼之方才看的《会真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竟“心动神摇”,“如醉如痴”了。
初读《红楼梦》时我十四岁、正上初中,不可能体会林黛玉心情。翌年,转学达德学校读初三,听国文教师谢孝思先生讲解古典文学、诗词曲赋,知道了黛玉听的是昆曲《牡丹亭》,很快对昆曲产生兴趣。之后,课外读了汤显祖原著,加之孝思先生又教我们班上女生昆曲“游园”选段,在校庆纪念会上演唱。我从此爱上了昆曲,尤其《牡丹亭》。此后见孔尚任的《桃花扇》叙李香君从苏昆生学艺,开始也是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样看来,《牡丹亭》中的这个唱段似为旧时初习京、昆剧者所必修?
此后参加革命,数十年忙于工作,除偶尔听听昆曲片段,看过昆剧《十五贯》、北京昆剧院演出的《桃花扇》外,再也无缘欣赏昆剧。
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昆曲列为“人类口述非物质遗产”,且居于首位,真是喜出望外。随后从《文汇报》等报刊不时关于昆剧的报道中,得知白先勇制作《牡丹亭》青春版,曾思一睹为快。今年4月中旬,终于在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讲堂得以如愿。
二
汤临川“玉茗堂四记”,以《牡丹亭还魂记》传播最广、享誉最高。青春版《牡丹亭》在校园演出,受到年轻学人的欢迎。脚本构思新颖、文辞典雅,剧情曲折、不落俗套,表演也很精湛。尤其是女主角对剧中人物的情感、行为以及身份,表现到位,拿捏得恰到好处。曲折离奇的剧情,优美的演唱,展示了角色内心的活动、苦闷和追求。
但我这里想说的却是另外一个要点:汤显祖的这部剧作并非单纯描写爱情,而是在描绘爱情和婚姻的同时揭示旧礼教“吃人”的罪恶;《牡丹亭》是作者对他憎恶的封建礼教的鞭挞,反映他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的进步思想倾向。
名门之后、大家闺秀、杜府独生女丽娘,自幼接受传统教育。她聪颖过人,能诗能画,年已及笄,待字闺中。不免有些埋怨父母为之择配,高低不就,耽误了青春年华。“拣名门一例一例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春季的一天,她去花园,为景色触动,“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她此时“怀人”并无对象,只是一种想象中的幻影。由“怀人”而“惊梦”。“惊梦”之后,却有了一个“意中人”,形象清晰,连姓名差不多都有了。在梦中,她自由自在,同柳梦梅携手并肩,恣意缠绵,无人干涉。不像清醒时做女红(绣花之类)累了睡一会儿都不许。美妙的梦境强烈地将她吸引,促使她再去花园“寻梦”。这一折充分表现了少女对自由婚姻的执着追求。
杜丽娘,温柔和顺,却外柔内刚,具有反叛精神。“寻梦”失败,万分绝望之时,发现一株老梅树,“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仿佛这里就是昨日幽梦所在。为了再见梦中人,这个十六岁的女孩竟想到死,她唱道:“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如果能够自由地爱,自主成婚,实现自己个人的愿望,那便死活好歹都无所怨尤了。她要求死后葬在这棵树下,期待梦中人再来:“待打并香魂一片,……守的个梅根相见”。她相思致病夭亡。三年后,“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终于实现自由婚姻的愿望。当然,这是神话,是作者浪漫主义的理想。
自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这个权利具有古今中外的普适性。它深深植根于人的渴望之中。这渴望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扑灭的。《牡丹亭》之所以感人,在于戏曲本身强烈追求个性自由、反对封建礼教的浪漫主义理想。
汤临川对封建礼教的批判贯穿全剧,体现在他对杜宝、陈最良、胡判官等人物的刻画之中。最深刻的批判则是有关学《毛诗》(《诗经》)的那些片段。
丽娘之父为她延师,因为《四书》她都能成诵了,又因为《诗经》开头便是“后妃之德”,又是家传,一句四个字,念起来顺口,遂让她学《毛诗》。《毛诗》第一篇《关睢》是首爱情诗,讲的是男女相思相恋(“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女子出嫁(“之子于归”),“宜其家室”。老学究陈先生却讲:“诗三百,一言以蔽之,……只‘无邪’两字”。但这“无邪”的《毛诗》却触动了少女情怀,于是有游园惊梦、有寻梦、直至闹殇……。可是陈先生尚不明白女学生的病因。此刻作者借春香之口点明:“只因你讲《毛诗》,这病便是‘君子好逑’上来的。”丽娘之病之死,虽是青春期躁动引起,《毛诗》的诱导则更为直接。这真是对封建礼教的辛辣讽刺。
这些,正是《牡丹亭》感人的深刻原因。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绮丽典雅、优雅无比的演出,更增加了这出戏的魅力。
三
《牡丹亭》是汤显祖戏曲的代表作,是作者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弃官之后的作品,也是他一生创作的最高成就。四五百年前我们的先人就能写出如此强烈反抗封建礼教的作品,(怎)能不令人钦佩?!
日前偶见一篇题为《看古人如何谈情说爱》(刊于《中国青年报》2005年某期)的文章,介绍白先勇在香港为大学生们讲《昆曲中的男欢女爱》,“要让青年人看看古人是怎样谈情说爱的”。文章即以白先勇这句话为题。作者可曾考虑,白先勇讲演的题目是“男欢女爱”,《牡丹亭》的主题却是古代青年男女对婚姻自由的追求。如果认为《牡丹亭》的主题就是表现古人如何“谈情说爱”,那就未免过于浅薄了。再者,让21世纪的青年看古人怎样谈情说爱,是什么意思呢?难道那种古老的恋爱方式,那些文雅含蓄的情话,要让现代青年接受,去摹仿、效法么?
附带对报纸的编辑工作说点意见。如今全国报刊千万种,质量高的不多。上述这篇短文不过2500字左右,光引文就有三处错误,引的是《牡丹亭》脍炙人口的唱段。第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凭空多了一个“是”字,成了“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第二句“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付与”错为“赋予”,第四句“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句中的“乐事”错为“悦事”。这些错误不大,却极不应该。作者明知这几句唱词是《牡丹亭》戏曲中的“经典”,引文是一个字也不能错的。错了,句子就不够流畅,有的意思也变了。
为核实以上几句,笔者首先查了汤显祖《牡丹亭》原文,以及前几年收藏的《昆曲精选》。又将青春版光盘中这一折重看了一遍,剧中也没有唱错。错误出在报刊文章上,是可以判定的了。该文作者引白先勇的话:“昆曲如同文物,轻易碰不得。”又说:“牡丹亭中最经典的《惊梦》、《寻梦》、《冥誓》……等等,凡乎一字未动,即使动也不是改而是删”。既然改都不能改,更是不能错的了。
引文出错首先源于该报作者。作者用引文而不查原文,这种写作态度是不够严肃的。其次是报刊编辑部门也有责任。现在报刊种类繁多而质量下降,争相扩版而内容贫乏,且缺少思想,出现差错已是家常便饭。但这终究不是好现象。当然,我这已是题外话了。
2006年6月18日写于北京倚竹斋
(冯兰瑞自注:本文刊于2006年9月3日《文汇报·笔会》,2010年收入《新绿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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