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幽暗庙堂的最后一丝光亮
韩王安大犯愁肠,整日在池畔林下转悠苦思。
不知从何时开始,韩国连一次像样的朝会也无法成行了。国土已经是支离破碎处处飞地:河东留下两三座城池,河内留下三五座城池,都是当年出让上党移祸赵国时在大河北岸保留的根基;西面的宜阳孤城与宜阳铁山,在秦国灭周之后,已经陷入了秦国三川郡的包围之中;大河南岸的都城新郑,土地只剩下方圆数十里,夹在秦国三川郡与魏国大梁的缝隙之中动弹不得,几乎完全是当年周室洛阳孤立中原的翻版;南面的颍川郡被列国连年蚕食,只剩下三五城之地,还是经常拉锯争夺战场;西南的南阳郡是韩国国府直辖,实际上便是王族的根基领地,也被秦国楚国多次拉锯争夺吞吐割地,所余十余城早已远非昔日富庶可比。如此国土从南到北千余里,几乎片片都是难以有效连接的飞地。于是,世族大臣们纷纷离开新郑常驻封地,圈在自己的城堡里享受着难得的自治,俨然一方诸侯。国府若要收缴封地赋税,便得审慎选择列国没有战事的时日,与大国小国小心翼翼地通融借道。否则,即便能收缴些许财货,也得在诸多关卡要塞间被剥得干干净净。所幸的是,南阳郡距离新郑很近,每年总有三五成岁收赋税,否则韩国的王室府库早干瘪了。此等情势,韩王要召集一次君臣朝会,当真比登天还难。若不聚朝会而韩王独自决策,各家封地便会以“国事不与闻诸侯”的名义拒绝奉命,理直气壮地不出粮草兵员。纵然韩王,又能如何?
韩桓惠王是昏君吗(韩桓惠王的儿子)
往昔国有大事,韩王特使只要能辗转将王书送达封地,多少总有几个大臣赶来赴会。可近年来世族大臣们对朝会丝毫没了兴致,避之唯恐不及,谁又会奉书即来?纵然王书送达,实力领主们也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敷衍推托,总归是不入新郑不问国事为上策。这次,韩王安得闻秦使行将入韩,一个月前便派出各路特使邀集朝会。然则一天天过去,庙堂依然门可罗雀。偶有几个久居新郑的王族元老来问问,也是唏嘘一阵就踽踽而去。
“人谋尽,天亡韩国也!”韩安长长一声叹息。
即位八年,韩安如在梦魇,一日也没有安宁过。
韩安的梦魇,既有与虎狼秦国的生死纠缠,又有与庙堂诸侯的寒心周旋。从少年太子时起,韩安便以聪颖多谋为父亲韩桓惠王所倚重,被世族大臣们呼为“智术太子安”。那时,秦国是吕不韦当政。韩安被公推为韩国首谋之士,与一班奇谋老臣组成了轴心班底,专一谋划弱秦救韩之种种奇策。吕不韦灭周时,韩安一班人谋划了肥周退秦之策关于韩国之政治乌龙与肥周退秦之策等故事,见本书第四部第十章。。后来,韩安一班人又谋划了使天下咋舌的水工疲秦之策。虽结局不尽如人意,然父王、韩安及一班世族老谋者都说,此乃天意,非人谋之过也。那时,韩国君臣的说辞是惊人的一致:“若非韩国孜孜谋秦,只恐天下早遭虎狼涂炭矣!韩为天下谋秦,山东诸侯何轻侮韩国也!”这是韩国君臣,尤其是韩桓惠王与韩安父子最大的愤激,也是韩国特使在山东邦交中反复陈述的委屈。可无论韩国如何愤激如何委屈,山东五大战国始终冷眼待韩,鄙夷韩国。
韩安记得很清楚,父王将死之时拉着他的手说:“天不佑韩,使韩居虎狼之侧矣!列国无谋,使韩孤立山东无援矣!父死,子毋逞强,唯执既往弱秦之策,必可存韩。秦为虎狼之国,可以谋存,不可力抗也!”韩安自然深以为是,即位之后孜孜不倦,夙夜邀聚谋臣冥思奇策。不想,正在酝酿深远大计之时,大局却被一个人搅得面目全非了。
这个搅局者,便是韩非。
韩安认定,秦国虎狼是韩非招来的。
当年,韩非从兰陵学馆归国,太子韩安第一个前往拜会。
在韩安的想象中,韩非该当与战国四大公子同样风采,烁烁其华,烈烈其神。不料,走进那座六进砖石庭院,韩安却大失所望。韩非全然一副落魄气象:骨架高大精瘦无肉,一领名贵的锦袍皱巴巴空荡荡恍如架在一根竹竿上,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沟壑纵横直如石刻,散发无冠,长须虬结,风尘仆仆之相几如大禹治水归来。若非那直透来人肺腑的凌厉目光,韩安几乎便要转身而去。暗自失笑一阵,韩安礼仪应酬几句转身去了。韩非目光只一瞥,既没与他说话,更没有送他出门,仿佛对他这个已经报了名号的太子浑没看在眼里。韩非的孤傲冷峻,使韩安很不以为然。后来,韩非的抄刻文章在新郑时有所见,韩安不意看得几篇,心却怦怦大跳起来。
韩安再次踏进了城南那座简朴的松柏庭院。
“非兄大才,安欲拜师以长才学智计,兄莫弃我。”
素闻韩非耿介,韩安也开门见山。谁料韩非只冷冷的看着他,一句话不说。韩安颇感难堪,强自笑云:“非兄乃王族公子也,忍看社稷覆灭生民涂炭乎!”冷峻如石雕的韩非第一次突兀开口:“太子果欲存韩,便当大道谋国也!”只此一句,韩安当时便一个激灵。韩非音色浑厚,底气犹足,因患口吃而吟诵对答抑扬顿挫明晰有力,竟是比常人说话多了一种神韵。
“非兄奇才,韩安敬服!”
“言貌取人,猎奇而已也。”那具石雕似乎从来不知笑为何物。
韩安面红耳赤,第一次无言以对了。
此后与韩非交往,韩安执礼甚恭,从来不以太子之身骄人。时日渐久,闭门谢客终日笔耕的韩非,对这个谦恭求教的太子不再冷面相对,话也渐渐说得多了一些。几次叙谈,韩安终于清楚了韩非的来路去径:兰陵离学之后,韩非已在天下游历数年,回韩而离群索居,只为要给天下写出一部大书。
“非兄之书,精要何在?”
“谋国之正道,法治之大成。”
“既执谋国之道,敢请非兄先为韩国一谋。”
“韩非为天下设谋,一国之谋小矣!”
“祖国不谋,安谋天下?”
那一次,韩非良久无言,凌厉的目光牢牢钉住了年轻的韩安。此后,韩安可以踏进韩非的书房了,后来又能与韩非做长夜谈了。韩安坦诚地叙说了自己对天下大势的种种想法,也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了父王谋臣班底的“谋秦救韩”之国策,期望韩非能够成为父王的得力谋士,成为力挽狂澜的功臣。不料,每逢此类话题,韩非便陡然变成冷峻的石雕,只铿锵一句:“术以存国,未尝闻也!”便不屑对答了。
韩安不为所动,仍常常登门,涓涓溪流般盘桓渗透着韩非。韩安坚信,韩非纵然不为父王设谋,也必能在将来为自己设谋。但为君王,若无真正的良臣,是难以挽狂澜于既倒的。韩非乃王族公子,不可能叛逆韩国,也不可能始终不为韩国存亡谋划。身具大才而根基不能漂移,此韩非之能为韩国大用也。唯其如此,笃信奇谋的韩安要锲而不舍地使韩非成为同心救韩的肱股之臣。
一次,韩非突兀问:“太子多言术,可知术之几多?”
“谋国术智,安初涉而已,非兄教我。”
“几卷涉术之书,太子一观再言。”韩非从铜柜中捧出了一方铜匣。
回到府邸,韩安立即展卷夜读,连连拍案叫绝。几卷《韩非子》,几乎将天下权术囊括净尽,八奸、六反、七术、五蠹等等等等,诸多名目连号为术士的韩安也是闻所未闻。韩安第一次夜不能寐,五更鸡鸣时兴冲冲踏进了韩非书房,当头便是一躬。
“非兄术计博大精深,堪为术家大师也!”
“术家?未尝闻也!”韩非显然惊愕了,又陡然冷峻得石雕一般。
“术为存国大谋,岂止一家之学,当为天下显学!”
“太子之言,韩非无地自容。”
“非兄何出此言?”
“百年大韩,奉术而存,不亦悲乎!”韩非满脸通红,哽咽了。
“非兄……”
韩非第一次声泪俱下:“术之为术,察奸之法而已,明法手段而已!奉以兴国,何其大谬也!韩非本意,欲请太子一览权术大要,辄能反思韩非何以不奉权谋,进而走上兴韩正道!不意,太子竟奉权谋之道为圭臬,竟奉韩非为术家大师,诚天下第一滑稽事也!韩非毕生心血,集法家诸学而大成,却以术为世所误,悲哉——!”
眼见韩非涕泪纵横,太子韩安无言以对了。
此后,韩安不再提及权谋救韩,而是谦恭求教兴国之道,请韩非实实在在拿出一个能在目下韩国实施的兴韩之策。韩非极是认真,江河直下两日三夜,听得韩安一阵阵心惊肉跳。韩非先整个地回顾了春秋战国以来的大势演变,归总一句:“春秋战国者,多事之时也,大争之世也。大争者何?实力较量也!五百余年不以实力为根基而能兴国者,未尝闻也!”
接着,韩非又整个地回顾了春秋战国的兴亡更替,归总云:“春秋之世,改制者强。五霸之国,无不先改制而后称霸。战国之世,变法者强。七大诸侯,无不因变法而后成为雄踞一方之战国!变法者何?革命旧制也!弃旧图新也!唯其如此,兴盛国家,救韩图存,只有一条路,变法!”
之后,韩非又整个地回顾了韩国历史,最后慷慨激昂地拍着书案说:“韩人立国百年,唯昭侯申不害变法被天下呼为劲韩,强盛不过二三十年矣!昭侯申不害惨死,韩国又回老路,此后每况愈下,不亦悲乎!韩拥最大铁山而不能强兵,韩据天下咽喉而毫无威慑,个中因由何在?便在不思强大自己,唯思算计敌国!敌国固须用谋,然必得以强大自身为根基!不强自己而算敌,与虎谋皮也,飞虫扑火也!图存之道,唯变法也,此谓求变图存!不求变法而求存国,南辕北辙也,揠苗助长也!”
心惊肉跳的韩安久久没有说话,只长长一声叹息。
“太子奉术,终究亡韩。”韩非冷冰冰一句。
“非兄之言不无道理。然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太子是说,不存韩则无以变法?”
“非兄明断!”
“韩非以为,不变法无以存韩。”
“非兄差矣!”韩安这次理直气壮,“尊师荀子云,白刃加胸则不顾流矢,长矛刺喉则不顾断指,缓急之有先后也!今秦国正图灭周,后必灭韩。韩国若灭,变法安在哉!”
“太子差矣!目下韩国变法,正是最后一个时机。”
“秦国兵临周室,韩国还有时机?”韩安又气又笑。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也!”韩非一拳砸在案上,“四年之内,秦国连丧三王,已经进入战国以来最低谷。此时吕不韦当政,克尽所能,也只有维持秦国不乱而已,断无大举东出之可能。太子试想,只要韩国不儿戏般撺掇周室反秦攻秦,吕不韦便是出兵洛阳灭了周室,也不会触动韩国。非秦国不欲也,时势不能也!”
“非兄是说,秦国目下无力东出?”
“然也!”
“韩国或可无事?”
“太子,韩非乃王族子孙,何尝不想韩国强大也!”韩非痛心疾首,“当此之时,正是韩国最后一个变法机遇!十数年之后秦国走出低谷,韩国悔之晚矣!”
“非兄可否直接向父王上书?韩安一力呼应。”
“邦国兴亡,匹夫有责,何况韩非!”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那次慷慨激昂之后,韩非说到做到,连续三次上书韩桓惠王,力陈天下大势与秦韩目下格局,力主韩国捕捉最后机遇,尽速变法强国。韩非上书如巨石入池,立即激起轩然大波,新郑庙堂大大骚动起来。世族大臣无不咒骂韩非,骂韩非是不娶妻不生子的老鳏夫,骂韩非是与当年申不害一般恶毒的奸佞妖孽,骂韩非折腾韩国当遭天谴!其攻讦之恶毒,使素称公允的韩安大觉脸红。无论如何,他是认真读了韩非上书的,尤其是韩非的最后一次上书,至今犹轰轰然回响在韩安耳畔:
强韩书
韩国已弱,不能算人以存,而当强己以存。谚云: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是故,强国易为谋,弱邦难为计。智计用于秦者,十变而谋不失;用于燕者,一变而谋稀得。何也?非用于秦者必智而用于燕者必愚,固治乱强弱之势不同也。今韩国之弱尚不若燕,安得以智计谋秦而存焉!亘古兴亡,弱邦唯有一途:屏息心神,修明内政。此越王勾践所以成霸也!夫今韩国若能心无旁骛而力行变法,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削其贵胄,尽其地力,使民有死战之志,则韩自强矣!果能如此,敌国攻我则伤必大,虽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此,申不害变法而成劲韩之名也!此,韩国不亡之大法也!今,韩舍不亡之大法,取必亡之小伎,治者之过也!智困于内而政乱于外,则亡国之势不可振。韩非涕血而书:谋人不如强己,谋敌不如变我。韩国若不能审时度势奋然变法,十数年之后,亡国之危虽上天不能救也!
韩安多次想劝说父王认真思谋韩非上书,可一看到父王的阴沉脸色,一想到韩非尖锐刺耳的词句,每每便没有话了。其时,父王正与一班谋臣全神贯注地秘密谋划协助洛阳周室合纵攻秦,要使洛阳成为拖住秦国后腿的绊虎索,使秦国不再“关注”韩国。韩桓惠王君臣很为这一谋划得意,将此举比作当年的冯亭出让上党移祸赵国之妙策,期望一举使韩国久安。因了如此,尽管老世族们对韩非骂骂咧咧,韩桓惠王却是大度一笑道:“诸位少安毋躁,韩非上书,士子一时愤激之辞而已,何足道哉!待秦军铩羽而归,再与竖子理论不迟。”在满朝一片骂声笑声中,太子韩安始终没有说话。
如此这般,韩非上书做了入海的泥牛,再也没有了消息。
也是奇怪。未过三月,一切都按照韩非的预言来了。
洛阳周室的“大军”在秦军面前鸟兽散,周室宣告正式灭亡。韩国非但丢失了此前割让给周室的八座城池,援军十二万也尽数覆灭!若非吕不韦适可而止,蒙骜秦军攻下新郑当真是指日可待。太子韩安万般感慨,期待父王与朝议悔悟改口,自己能支持韩非变法。可韩安万万没有料到,韩国世族元老们竟将种种惨败归罪于韩非,莫名其妙却又异口同声地处处大骂:“韩非妖巫邪说诅咒韩国,终致大韩之败!”
“韩非乃申不害第二!不杀不中!”
韩安心下不忍,一力来说父王,请求举行朝会认真会商韩非上书。
“韩非,书生也!”
韩桓惠王一副久经沧海的老辣神色:“韩非不见谋秦之功,何其迂阔也!你去问他:若非韩国出让上党而引起秦赵大战,秦国能入低谷么?韩国不鼓动周室反秦,秦国能成为山东公敌么?谋秦弱秦,宁无功效乎!”一番斥责数落,韩桓惠王最后说,“韩非要变法,也好!先叫他交出承袭的祖上封地。能交出封地,算他大义真心!你说,他能么?”
韩安没了话说,只有踽踽去了韩非府邸。
“韩国若能变法,纵然血溅五步,韩非夫复何憾!”
听太子将前后因由一说,韩非大为愤激,当时拉起韩安便要去见韩王,愿当即交出那三十多里封地。韩安生怕出事,死死劝住了韩非,只自己立即进宫,对父王禀报了韩非决死变法之志,说韩非对交出封地没有丝毫怨言。
不料,父王又是一副老谋深算的神色:“不中!韩非对祖宗封地尚不在心,能指望他将韩国社稷放在心头?”韩安愕然,可仔细掂量,觉得父王之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只好请求父王至少要任用韩非做大臣。韩安的说辞是:“韩非为天下大家,身居韩国而白身,天下宁不责韩国轻贤慢士乎!”韩桓惠王思忖良久,方才低声道破玄机:“子不知人也。韩国庙堂幽暗久矣!韩非若强光一缕,刺人眼目,慌人心神,举朝必欲除之而后快。果能用之,除非如昭侯用申不害,使其有生杀大权而能成事。今用而无生杀大权,宁非害此人哉!”父王的话使韩安心惊肉跳,但他还是不能赞同父王,力主任用韩非以存韩国声望。
“子意用为何职?”
“御史,掌察核百官。”
“你去说,只要韩非做这个官,立即下书。”
果如父王所料,韩非冷冰冰地拒绝了。
“不能除旧布新,岂可同流合污!”
就这样,韩非始终没有在韩国做官,却始终都是韩国朝野瞩目的焦点。举凡庙堂会商,大臣们必以骂韩非开始,又以骂韩非终结。骂辞千奇百怪,指向却是不变:韩非与申不害一路妖孽,鼓动妖变,韩国劫难临头!若非韩非好赖有个王族公子之身,太子韩安又与其有交,只怕十个韩非也粉身碎骨了。在此期间,韩桓惠王与太子韩安及一班世族老臣又谋划出一则惊人奇计,这便是后来声名赫赫的疲秦策。这一奇计的实际章法是:派天下第一水工郑国入秦,鼓动秦国大上河渠,损耗秦国民力,使其无军可征而不能东顾。
韩非闻之,白衣素车赶赴太庙,长笑大哭,昏死于祭坛之下。
“非兄,尝闻苏秦疲齐颇见功效,韩国何尝不能疲秦哉!”
韩安闻讯赶来,不由分说将韩非拉出太庙。陪着韩非枯坐一夜,临走时,他实在不能理会韩非的愤激之心,便小心翼翼地用苏秦疲齐的史实,来启迪这个在他眼里显得迂阔过甚的法家名士。不想,韩非苍白的刀条脸骷髅般狞厉,打量怪物一般逼视着困惑的韩安,良久默然,终于爆发了。
“东施效颦,滑稽也!荒谬也!可笑也!怪癖也!苏秦疲齐,是鼓噪齐王大起宫室园林,以开腐败之风,以堕齐王心志!韩国疲秦,是使不世水工大兴河渠,安能相比也!割肉饲虎,而自以为能使虎狼饥饿,何其怪癖也!先割上党,号为资赵移祸!再割八城,号为肥周退秦!而今又为秦国大兴水利,分明强秦,竟号为疲秦!亘古以来,何曾有过如此荒谬之谋!国将不国,怪癖尤烈!如此韩国,虽上天不能救也!韩国不亡,天下正道何在!”
“危言耸听!于国何益,于己何益?”韩安沉着脸拂袖去了。
那是韩安与韩非的最后一次夜谈。
从此之后,韩安再也没能走进韩非的书房。
二、韩衣韩车韩非终于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郑国渠成,一声惊雷炸响当头。
新郑君臣惊慌失措,朝会之日脸色青灰无言以对。韩国庙堂难堪的是,韩桓惠王虽然死了,可新王韩安与朝会大臣人人都是当年疲秦计的一力拥戴者,而今秦国河渠大成,还公然命名曰郑国渠,韩国显然是高高搬起石头狠狠砸了自己的脚,可偏偏没有一说可以开脱,岂非在天下大大丢脸!众皆默然之时,丞相韩熙铁青着脸吼叫了一声:“郑国奸佞!叛韩通秦,罪不可恕!”于是愤愤之声大起,一时将郑国骂得狗血淋头。末了举朝一口声赞同:立即拘押郑国全族,并派秘密间人入秦警告郑国:若不逃秦,便当自裁,否则立杀郑氏全族!
韩安没有想到,那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朝会。
此后不到一个月,秦韩形势发生了惊人变化。新秦王不可思议,将郑国当做富秦功臣并对韩国大动干戈。王翦、李斯接连胁迫韩国,秦国关外大军又跟着猛攻南阳郡。眼看南阳危在旦夕,韩国重臣纷纷逃回封地不出,新郑的老世族重臣只留下了一个封地在就近颍川郡的丞相韩熙。万般无奈,韩安只有服软,与丞相韩熙会商,将郑国族人送到了秦军大营,并承诺日后绝不滋扰郑氏与郑国方才了事。
期间,韩安登门求教,韩非只冷冷一句:“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后来李斯风风火火来韩,坚持要亲见韩非。韩安大为不悦,却又不能拒绝赫赫强秦的这个炙手特使,便密派老内侍告诫韩非:务必斡旋得秦国不攻韩国,若能建存韩之功,韩王便以韩非为丞相力行变法!老内侍回报说,韩非听罢只长叹一声,一句话也没说。韩安不禁狐疑,派出一个机敏的小内侍化身派给韩非的官仆,进入韩非府邸探听虚实。
李斯与韩非的会面是奇特的。
李斯坦诚热烈,韩非冷若冰霜。李斯滔滔叙说入秦所见,一个多时辰,韩非始终如石雕枯坐一言无对。李斯满怀渴望地邀韩非一起入秦,韩非却淡淡地摇了摇头。夜半之时,李斯怏怏告辞。韩非却说声且慢,从大柜中捧出一方竹匣郑重递给李斯,又肃然一躬道:“此乃韩非毕生心血也,赠予秦王,敢请斯兄代转。”李斯惊愕愣怔地接过竹匣道:“非兄!大作已成?”韩非点头道:“正本足本,唯此一部。”李斯道:“非兄不愿入秦,却将大作孤本呈献秦王,愿闻见教。”韩非道:“我书非呈献也,赠予也。”李斯道:“非兄不识秦王,却将秦王视做友人赠书,诚趣事也。”韩非冷冰冰道:“韩非不识秦王其人,宁不识秦王之政乎!秦王为政,韩非引为知音。法行天下,韩非攘一臂之力,此天下大义也,识与不识何足道哉!”李斯不禁肃然一躬道:“非兄胸怀见识,斯愧不能及矣!然我终不能解,非兄既引秦王为大道知音,又何敬而远之哉!”
韩非久久没有说话。
李斯只得告辞去了。
小内侍回报说,李斯走后,韩非孤魂般在后园林下游荡了整整一夜,一阵阵长哭一阵阵大笑,又一阵阵疯喊:“天不爱韩,何生韩非于韩也!天若爱韩,何使术治当道也!天杀韩非,夫复何言!术亡韩国,夫复何言!”
凄然之下,韩安顾不得韩非冷脸,踏进了那座久违了的空旷庭院。
韩非已经没有气力拒绝韩安了,也没有气力对韩安做蔑视之色了。
相对终日,韩非只坐在草席上靠着书柜闭眼不言,苍白瘦削令人不忍卒睹。韩安一则唏嘘一则责难,非兄糊涂也!毕生大作拱手送与虎狼,岂是王族公子所为哉!韩非只哼了一声,连眼睛也没眨一下。韩安抹着眼泪追问韩非何以错失良机,不向李斯提说秦国罢兵存韩之大计?韩非依旧冷冷一哼,连眼睛也不眨。韩安情急,跺脚嚷嚷起来,非兄也非兄!非我即位不用你变法国策,用不了也!我欲用非兄为相,可宗室重臣勋旧元老家家死硬反对,教我如何是好?世族大臣有封地有钱粮,我能奈何!韩安的步子又碎又急,陀螺一般围着韩非打圈子。死死沉默的韩非终于爆发,甩着散乱的长发一阵吼叫,世族宗室里通外国!韩国耻辱!社稷耻辱!韩安拭泪叹息道,秦国挥金如土,三晋大臣哪个没受重金贿赂?
“蠹虫!一群蠹虫!”
韩非一声怒吼,颓然扑倒在案爬不起来了。
韩安急召太医救治。老太医诊脉之后禀报说,公子淤积过甚,肝火过盛,长久以往必致抑郁而死。韩安一阵唏嘘,抱着昏迷了的韩非大哭起来。其时,新郑的世族大臣已经寥寥无几,在国者也是惶惶不可终日,谁也顾不得咒骂追究韩非了,绕在韩安耳边聒噪的谋臣们也销声匿迹了。清冷孤寂的韩安闲得慌闷得慌,便日日看望韩非,指望韩非终究能在绝路之时为韩一谋。然则,韩非再也不说话了,连那忍无可忍的吼叫都没有了。
“哀莫大于心死也。”
老太医一句嘟哝,韩安浑身一个激灵!
便在此时,可恶的秦国特使姚贾又高车驷马来了。姚贾向韩安郑重递交了秦王国书,敦请韩国许韩非入秦。韩安没有料到,秦王国书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恭敬,说只要韩国许韩非入秦,秦韩恩怨或可从长计议。那一刻,韩安的心怦怦大跳起来,眼前陡然闪现一片灵光,韩国有救了!然则,韩安毕竟是天下术派名家,深知愈在此时愈不能喜形于色,遂淡淡一笑道:“敢问特使,若韩子不能入秦,又将如何?”
“秦王有言:韩不用才便当放才,不放不用,有失天道!”
“秦王何知韩不用才?”
“韩国若能当即用韩子为相,另当别论。否则,暴殄天物!”
“也是秦王之言?”
“然也!”
秦国的胁迫是显然的。韩安的心下也是清楚的。韩安所需要的,正是胁迫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特定情势。韩国一不能用才,二不能变法,三又不能落下轻才慢士之恶名。更要紧者是韩国必须生存,而不能灭亡。当此之时,韩王安能有别一种选择么?一夜揣摩,韩安终于认定:韩非是挽救韩国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要韩非力说秦王,必能使韩国安然无恙。如此思谋,韩安是有事实依据的:小小卫国之所以能在大国夹缝中安之若素,全部根基便在于秦国维护这个老诸侯;而秦国之所以维护卫国,根本原因便在于卫国是商鞅的故国,又是吕不韦的故国。韩安与六国君臣一样,虽然也常常百般咒骂秦王,可心下却都清楚秦王嬴政求贤若渴爱才如命,厚待功臣更为天下士人所渴慕。秦王敬仰商鞅,能将卫国置于秦国势力之下而不触动,何以不能因了韩非而维护韩国?对于韩非的分量,韩安还是明白的。韩安确信:只要韩非入秦,在秦王心目中定然是商鞅第二!韩非若能身居秦国枢要,秦王岂能不眷顾韩国?只要秦国眷顾韩国,岂不绝处逢生?如此存亡转机,父王一生求之不得,今日岂能放过?
韩安思谋清楚,一脸愁苦地走进了那座熟悉的庭院。
那间宽大清冷的寝室,弥漫着浓烈的草药气息。韩安一进屋便恭敬地捧起药盅,要亲手给韩非侍药。可那名衣衫破旧的老侍女却拦住了他,说公子一直拒绝用药,无论谁走到榻前都有大险。病人何险?分明你等怠慢公子!韩安一声怒斥,便要上前。吓得老侍女扑地跪倒抱住韩王连连叩头说,公子枕下有短剑,谁要他服药他便刺谁!韩安大惊,既然如此,何以满室药味?老侍女说,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我等只有将草药泼洒地上,公子日日吸进药味,或能延缓公子性命。韩安一声长叹,搁下药盅轻步走近榻前,只见韩非双目微闭气息奄奄一副行将气绝之相,心下顿时冰凉。想到韩非若死韩国生路将断,韩安悲从中来,不禁扑地拜倒放声痛哭。
蓦然之间,韩非喉头咕的一声大响。
韩安没有抬头,哭得更是伤痛了。
“谁在哭,秦军灭韩了?”终于,韩非梦呓般说话了。
“韩国将亡!非兄救韩——”一声悲号,韩安昏倒过去。
及至老侍女将韩安救醒过来,韩非那双明澈的眼睛正幽幽扫视着韩安。韩安顾不得许多,又大声号啕起来,似乎立即又要哭死过去。韩非终于不耐,枯瘦的大手拍着榻栏愤愤然叹息道,自先祖韩厥立国,韩人素以节义闻名诸侯,曾几何时,子孙一摊烂泥也!可韩安依旧只是哭,无论韩非如何愤愤然讥刺,依旧只是哭。
“软骨头!有事说!哭个鸟!”韩非粗恶地暴怒了。
韩安心下大喜过望,抽抽搭搭止住哭声,万般悲戚地诉说了姚贾入秦胁迫韩国交出韩非的事,末了重重申明道:“非兄若去必是大祸,安何忍非兄入虎狼之口也!”说罢又是放声大哭。韩非却久久没有说话,对韩安的哭声浑然无觉。良久,韩非冷冷道:“我若入秦,韩国或可存之。”韩安猛然一个激灵,又立即号啕大哭道:“非兄不可!万万不可!韩国可以没有韩安,不能没有韩非也!安已决意,迁都南阳与秦军决一死战!”韩非淡淡一笑道:“危崖临渊,韩王犹自有术,出息也!”
韩安大是尴尬,止住了哭声却一时找不出说辞了。
“老韩衣冠,王室可有?”韩非突然一问。
“有!”
“老式韩车?”
“有!”
“好。韩非入秦。”
韩安实在没有料到,韩非答应得如此利落。当夜兴冲冲回宫,韩安立即下令少府、典衣、典冠少府,韩官,掌国君私库。典衣,掌国君服饰。典冠,掌国君冠冕。三署合力置备韩非车马衣饰。幸得韩国前代多有节用之君,老式物事多有存储,一日之间便整顿齐备。验看之时,少府却低声嘟哝了一句,又不是特使,如此老韩气象不是引火烧身么?韩安猛然醒悟,心下大是忐忑不安,遂连夜去见韩非,说老式衣车太过破旧有损公子气度。韩非却只冷冷一句,非韩衣韩车,不入秦!韩安只恐韩非借故拒绝,只好连连点头去了。
三日之后,韩安在新郑郊亭隆重地为韩非举行了饯行礼。
卯时,清晨的太阳跃出遥远的地平,照亮了苍茫大平原。一辆奇特的轺车辚辚独行,从新郑西门缓缓地出来了。这是韩国独有而战国之世已经很难见到的生铁轺车:车身灰黑粗糙,毫无青铜轺车的典雅高贵;生铁伞盖粗壮憨朴,恍如一顶丑陋的锅盖扣着小小车厢。韩国有天下最大的宜阳铁山,韩人先祖节用奋发,便以生铁替代本国稀缺的青铜造车,虽嫌粗朴,却是韩国一时奋发之象征。丑陋的铁片伞盖下挺身站着枯瘦高大的韩非,头戴一顶八寸白竹冠,身穿似蓝非蓝似黑非黑的一领粗麻大袍,与一身锦绣的韩王人马几成古今之别。这般服饰,是最以节用闻名诸侯的韩昭侯的独创,也是老韩国奋发岁月的痕迹之一。如今韩非此车此衣而来,煌煌朝阳之下,直是一个作古先人复活了。
秦国特使姚贾已经早早等候在道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奇特的轺车,丝毫看不出好恶之情。郊亭外的韩王安大觉刺眼,眉头皱成了一团,偷偷瞄得姚贾一眼,见这个倨傲的秦使并无特异怒色,这才快步迎了过来。姚贾微微一笑,也跟着迎了过来。
刮木嘎吱刺耳,笨重的生铁轺车终于咣当停稳。韩非下车,对要来殷殷搀扶的姚贾冷冷一瞥,大袖一挥径自走进了石亭。韩安尴尬地对姚贾一笑,作势请姚贾入亭。姚贾却一拱手爽朗道:“韩子离国,故人饯行,姚贾不宜,韩王自请可也。”韩安做出无奈的一笑,只好一个人走进了清冷的石亭。
韩安举起了铜爵:“非兄入秦,鲲鹏之志得偿也!干!”
韩非没有说话,一气猛然饮干。不待侍女动手,也不理会韩王,自己抱起酒坛咕咚咚斟满大爵又咕咚咚饮下。如是者三爵饮干,韩非长长一叹,看得韩安一眼,一拱手大步出亭。韩安面红耳赤,连忙赶上官道。韩非却连回望一眼也没有,嘭地一跺脚,那辆笨重的铁车已经咣当嘎吱地启动了。
三、《韩非子》深深震撼了年青的秦王
“小高子,酒!”
赵高快步过来:“君上自律,夜来不饮酒的。”
“如此奇文,焉得无酒!”嬴政重重拍案。
旬日以来,书案旁堆起了五七只空荡荡的酒坛,大书房则始终弥漫着一片浓烈的酒香。嬴政就是这样时而拍案痛饮时而连连惊叹,昼夜不停如饥似渴地读完了厚厚三大本羊皮书。饶是如此,犹不尽兴。在读完羊皮书的当日暮色时分,嬴政漫步走进了那片胡杨林,在金红的落叶中徜徉一夜,时而高声吟诵时而冥思苦想,及至潇潇霜雾笼罩天地,嬴政才回到寝室扑上卧榻鼾声大起,直睡了三日三夜。
深深震撼嬴政者,是李斯带回来的《韩非子》。
嬴政博览群书,可没有一部书能给他如此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受。
读《商君书》,如同登上雄峻高峰一览群山之小,奔腾在胸中的是劈山开路奔向大道的决战决胜之心。读《吕氏春秋》,从遥远的洪荒之地一路走来,历代兴亡历历如在目前,兴衰典故宗宗如数家珍,不管你赞同也好不赞同也好,都会油然生出声声感喟。读《老子》,是对一种茫无边际的深邃智慧的摸索,可能洞见一片奇异的珍宝,也可能捞起一根无用的稻草;仿佛一尊汪洋中的奇石,有人将它看做万仞高峰,也有人将它看做舒心的靠枕,有人将它看做神兵利器,也有人将它看做清心药石;然则无论你如何揣摩,它的灵魂都笼罩在无边无际的神秘之中,使你生出一种面对智者的庸常与渺小。读《庄子》,一种玄妙一种洒脱一种旷远一种出神入化一种海市蜃楼一种生死浑然,随着心境变幻莫测地萦绕着你,你可以啧啧感叹万里高飞却不知去向的鲲鹏,也可以愤然鄙夷吱吱喳喳而实实在在的蓬间雀,然终归惶惶不知自己究竟为何物?读《墨子》,如同暗夜走近熊熊篝火,使人通身发热,恨不能立即融化为一团烈焰一口利剑,焚烧自己而廓清浊世。《孟子》是一种滔滔雄辩,其衰朽的政见使人窝心,其辞章之讲究却使人快意。《论语》是支离破碎而又诚实坦率的一则则告诫,一则则评点,若是你不欲复古,纵然全部精读完毕,你也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在这个大争之世立身。《荀子》是公允的法官,疑难者或可在其中找到判词,无事读之则很难领悟其真髓。《公孙龙子》是巧思奇辩,其说谐趣,其智过人,纵然不服亦可大笑清心不亦乐乎……
只有《韩非子》,使人无法确切地诉说自己、反观自己。
嬴政已经大体廓清了《韩非子》概貌,唯其如此,万般感慨。
年青的秦王认定,《韩非子》无疑将成为传之千古的法家巨作。这部新派法家大书前所未有地博大渊深,初读之下难以揣摩其精华所在,精读之后方能领略其坚不可摧。从根本处着眼,《韩非子》最大的不同,是将法家三治(法治、术治、势治)熔于一炉而重新构筑出一个宏大的法家学阵。对于以商鞅为轴心的法治派,《韩非子》一如《商君书》明晰坚定,除了更为具体,倒看不出有何新创。这一点,很令景仰商鞅的年青秦王欣慰,认定韩非是继商鞅之后最大的法家正宗。若非如此,很可能这个年青的秦王是不会读完《韩非子》的。
韩非之出新,在于将术治、势治纳入了法家治道而重新锻铸,使法治之学扩大为前所未有的“三治法家”,事实上成为战国新法家大师。法、术、势三说,此前皆有渊源:法治说以李悝商鞅为最显,术治说以申不害为最显,势治说以慎到为最显。在战国诸子百家的眼中,法、术、势三治说虽有不同,但其根本点是相同的,这便是以承认法治为根基。唯其如此,战国之世将法术势三说视为互联互生的一体,统呼之为法家。然则,这种笼统定名,却不能使法家群体认同。在法家之中,三说之区隔是很清楚的,谁也不会将法、术、势混为一谈。可以说,法家事实上有三个派别,而且是很难相互融合的三个派别。
唯其如此,韩非融三派为一家,使通晓法家的年青秦王惊叹不已!
《韩非子》搭建的新法家框架是:势治为根,法治为轴,术治为察。
先说势治。势者,人在权力框架中的居位也。位高则重,位卑则轻,是谓势也。自古治道经典,无不将“势”明确看作权位。《尚书·君陈》云:“无依势作威。”这个势,便是权位。法家言势,则明确指向国君的权位,也就是国家最高权力。慎到之所以将势治作为法治精要,其基本理念推演是:最高权力是一切治权的出发点,没有权力运行,则不能治理国家;权力又是律法政令的源头,更是行法的依据力量;没有最高权力,任何治道的实施都无从谈起,是谓无势不成治。所以,运用最高权力行使法治,被势治派看作最根本的治道。
《慎子》云:“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桀为天子,能乱天下。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者不足慕也……尧为隶属(治陶工匠)而施教,民不听,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则行,禁则止。由是观之,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屈贤者也。”慎到之势说不可谓不透彻,但因不能透彻论证权力与法治的关系而大显漏洞。一个最大的尴尬便是,诸多堪称贤明勤政的国君权力在手,却依旧不能治理好国家。正是为此,李悝、商鞅等重法之士应时而生,将国家治道之根本定位为法治,认为法律一旦确立,便具有最高权力不能撼动的地位,所谓举国一法、唯法是从,皆此意也。韩非之新,在于承认“势”是法治之源头条件,却又清醒地认为,仅仅依靠“势位”不足以明法治国,必须将势与法结合起来,才能使国家大治。
《韩非子·难势》云:“夫势者,非能必使贤者用之而不肖者不用。贤者拥势,则天下治。不肖者拥势,则天下乱……以势乱天下者多矣,以势治天下者寡矣!势之于治乱,本末有位也,专言势之足以治天下者,其智浅矣!”
嬴政很为韩非的评判所折服。
但是,嬴政最为激赏的,还是《韩非子》诘难势说的矛盾故事。
韩非说,专言势治者云:尧舜得势而治,桀纣得势而乱,故势治为本也。果然如此,其论则必成两端:尧舜拥势,虽十桀十纣不能乱;桀纣拥势,虽十尧十舜不能治。如此,究竟是凭人得治,还是凭势得治?凭势得治么,暴君拥势则圣贤不能治。凭人而治么,圣贤无势而天下照乱。诘难之后,《韩非子》说了一个故事:人有卖矛卖盾者,鼓吹其盾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鼓吹其矛之利“物无不陷也”;www奇Qisuu書com网有市人过来说:“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卖者遂尴尬不能应也。《韩非子》结论云:“贤、势之不相容明矣,此矛盾之说也!”
“睿智犀利而谐趣横生,其才罕见矣!”嬴政拍案大笑。
“所言至当!势治过甚,与人治无异也!”嬴政批下了自己的评判。
再说术治。术者,寻常泛说之为技巧也方法也。然则,法家所言之术,却是治吏之道,是谓术治。战国之世,术治说由申不害执牛耳,被天下看作与商鞅法治说并立的法家派别。申不害术治说的理念根基在于:无论是势还是法,都得由人群来制定推行;这个人群,便是君王所统领的臣下;若君王驾驭群臣得法,律法政令便能顺利推行,否则天下无治;所以,治道之本在统领臣下之术治。显然,申不害术治说也是偏颇的,漏洞也很明显。一个最大的尴尬是:国家若不变更旧法(根基是不废除实封制),而唯重吏治整肃,便不能根除奸宄丛生腐败迭起的痼疾,国家始终不能真正强盛。齐国如此,韩国更如此。
《韩非子》严词诘难申不害的术治说及其在韩国的实践。
“韩国法令庞杂,故晋国之旧法与新法并行。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故奸邪必多。贵胄之利在旧法,则以旧法行事;官吏之利在新法,则以新法行事;其利若在旧法新法之相悖(冲突),则巧言诡辩以钻法令之空隙。如此,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佞丛生也!故托万乘之劲韩,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用术于上、法不勤修之患也!”
基于申不害给韩国留下的术治传统危害极大,也基于韩非自己对术治的冷静评判,韩非对“术”作了严格定义:“术者,因权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生杀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用今人话语说,术治便是用人制度与问责制度的运用法则。所以,韩非倡导的术治绝不是简单的权谋之术,尽管它也包括了权谋之术。
嬴政最为赞叹的是,韩非没有因纳术入法而轻法,而是将术与法看作缺一不可的治国大道。有人问,法治术治何者更重?韩非答曰:“此犹衣食之孰重孰轻,不可无一也,皆养生之具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
从九岁起,嬴政便是秦国太子。从十三岁起,嬴政便是秦国之王。从二十二岁起,嬴政便成了天下第一强国的亲政君王。期间风雨险恶不可胜数,对君王不可或缺的正当权谋体味尤深,可谓烙印在心刻刻不忘。为此,嬴政对《韩非子》所阐释的术治新说深有同感。读《定法》之时,嬴政连饮三大爵凛冽老酒,慨然拍案道:“如此术治,宁非与法治共生也!韩子大哉!”
最令嬴政感奋不能自已者,还是韩非的《孤愤》篇。
韩非之《孤愤》,不是诉说自己的孤独,不是宣泄一己的愤懑,而是为天下变法之士的命运愤然呼号。嬴政记得,初读《孤愤》时一身冷汗,眼前梦魇般浮现出翻翻滚滚的惨烈场景,车裂商君的刑场尸骨横飞鲜血遍地,浑身插满暗箭的吴起倒在血泊灵堂,浴血城头将长剑插进自己腹中的申不害,刺客刀尖闪亮苏秦颓然倒地,形容枯槁的赵武灵王正疯子一般地撕裂吞咽着掏来的幼鸟,嘴角还淌着一缕鲜红的血……
“昭昭《孤愤》,志士请命书也!”更深人静,嬴政慨然拍案。
《孤愤》没有罗列一个血案,但却令人惊悚,令人惕然。根本处,在于《孤愤》以无与伦比的洞察力烛照了变法志士无法避免的悲剧命运,将血腥的未来赤裸裸铺陈开来给芸芸众生浏览,冷森森地宣示了变法家的血泊之路。行法牺牲者的命运,韩非是一层层揭开的:
首先,变法之士的秉性与使命,决定了必然与当道贵胄势成不共戴天。“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一旦任职),则烛重人(当道权臣)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则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朝纲)之外矣!如是,智法之士与当道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其次,当道旧势力拥有既成的种种优势,变法之士则是先天劣势。《孤愤》一一列出了当道者的基本优势,谓之四助五胜。四助是:诸侯之助,群臣之助,君王近臣之助,门客学士之助。之所以有此四助,根由是:“当道者擅枢要,则内外为之用。”有权力结交诸侯,有权力决定群臣利益分配,与君王之近臣内侍利害相关,有权力财力给士人门客以养禄,故有这四种助力。五胜是:一为官爵贵重,二为朋党众多,三为得朝臣多数,四为国人多趋于传统而一国为之讼(辩护);五为得君王爱信。与当道者相比,变法之士却是五不胜:一官爵低(处势卑贱),二无党附(无党孤特),三朝野居少数(反主意与同好争,一口与一国争),四缺乏故交根基(新旅与习故争),五与君王及其亲信疏远(疏远与近爱信争)。
其三,如此态势之下,变法之士的命运结局必然是走上祭坛做牺牲。“资(根基)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陷者,以公法诛之!其不可以被以罪过者,以私剑(刺客)穷之!是故,明法而逆主上者,不戮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这是韩非最为冷酷的预言。变法志士只要违背传统势力之利益(逆主上),只有两种结局——不死于公法(世族贵胄以祖制问罪),必死于私剑(刺客)。
其四,变法之士必为牺牲,然变法之士死不旋踵代有人出。韩非清醒地看到了变法之壮烈,揭示了这种壮烈的根本缘由。变法之士者,生命之大勇大智者也,宁变法而死,也不愿为腐朽将亡之邦殉葬。“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沿袭旧途而存国,不可得也!”
最后,《孤愤》对君王提出了冷峻的警告。变法之难,要在君主,君主不明,国之不亡者鲜矣!变法之士,孤存孤战。基于此,韩非告诫欲图变法之君王,该当如何认识并保护变法之士。其最要紧的有两条:一则,不与左右亲信议论变法之士,更不能凭亲信议论评判变法之士。“修士(人品高尚之士)不以货赂事人,恃其精洁,更不以枉法为治……人主左右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毁诬之言起矣!治乱之功制于近习,精洁之行决于毁誉,则修士之吏废。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二则,君主与权臣的利害不同,君主一定要明察权臣朋党用私、杜绝贤路、惑主败法之罪行,否则无以变法。“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昭昭《孤愤》,变法家牺牲之祭文也!
烈烈《孤愤》,变法家命运预言书也!
这便是韩非,在那剧烈动荡的大争时世,自囚深居而思通万里烛照天下,将鲜为世人所知的种种权力奥秘与政治黑幕化为煌煌阳谋,陈列于光天化日之下,成为权力场运行的永恒铁则。一部《韩非子》,使古往今来之一切权力学说与政治学说相形见绌,直是人类文明之绝无仅有也!即或后世西方极为推崇的马基雅弗利之《君王论》,也远远不可与其比肩而立。其深刻明彻,其冷峻峭拔,其雄奇森严,其激越犀利,其狰狞诡谲,其神秘灵异,其华彩雄辩,其生动谐趣,无不成为那座文明高峰的天才丰碑,无不成为那个时代的学养旗帜。《韩非子》之命运,如同其《孤愤》所揭示的变法家的命运一样:在一个变法为主流的时代,他是焚毁黑暗的熊熊火把;在迂阔守成的时代,他却被传统学派一代又一代地诅咒着谩骂着,不能以公法灭其学,则必以口诛笔伐追诬其人,追诛其心。然则,不管如何咒骂,《韩非子》都始终是权力场中无以替代的法则,一切当道者都得悄悄地按照其法则运行。后世有学人冯振,曾云:“《韩非子》乃药石中烈者,沉疴痼疾,非此不救;用之不当,立可杀人!虽知医者,凛凛乎其慎之!”这是后话。
那一夜,嬴政不能安眠,老酒一爵爵地饮,浑然不知其味。
五更鸡鸣,嬴政长吁一声:“嗟乎!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次日清晨,嬴政立即召来李斯与姚贾,事由只一句话:“无论何法,务求韩非入秦。”两人一阵思忖,李斯提出自己出使韩国力邀韩非,姚贾却不以为然。姚贾说:“韩非能否入秦,既在韩非,更在韩王。姚贾知韩甚深,对韩非亦有种种查勘。姚贾以为,若以求贤之心邀韩非,韩非必然拒绝;只有以威势压韩王,以韩王压韩非,韩非或可入秦。长史入韩,着力处只能是韩非,对韩王这般谋术成癖之小人国君,只怕力有不逮也!”李斯笑道:“韩王固小人也,足下何以克之?”姚贾答曰:“善术之小人,唯认威慑,岂有他哉!”李斯又笑道:“足下安知李斯无威慑韩王之才?”姚贾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观长史,大才长策之士也,然对卑劣小人却不擅应对。如此而已。”李斯对秦王一拱手道:“姚贾此说,臣无异议,但凭君上决断。”嬴政当即拍案决断:姚贾使韩,务求韩非尽快入秦。
四、天生大道之才何无天下之心哉
蓦然之间,李斯的心头很不是滋味。
得姚贾快报,秦王本欲亲自到函谷关隆重迎候韩非,可是被王绾劝阻了。王绾的理由很简单:“秦为奉法之国。王迎三舍,为敬才之最高礼仪。今王为韩非一人破法开例,后续难为也!”嬴政虽被遏制了兴头,还是悻悻地改变了铺排,改派李斯带驷马王车赶赴函谷关迎接韩非,自己则在咸阳东门外三舍(三十里)之地为之洗尘。
李斯连夜东去,于次日清晨正好在关外接住了韩非。李斯记得很清楚,车马大队一到眼前,他立即嗅到了一种奇异的冷冰冰的气息。车马辚辚旌旗猎猎,出使吏员个个木然无声,全然没有完成重大使命之后的轻快奋发。姚贾下车快步赶来,眉头大皱一脸沮丧。韩非则是一身粗麻蓝袍,一辆老式铁车,冷冰冰无动于衷,怪诞粗土犹如鸡立鹤群。姚贾对李斯只悄悄说了一句:“此公难侍候,小心。”再没了话说。李斯并没在意姚贾的嘟哝,遥遥拱手大笑,兴致勃勃地过去请韩非换乘秦王的驷马王车。不料,韩非仿佛不认识他这个同窗学兄一般,只冷冰冰回了一句:“韩车韩衣,韩人本色。”便没了下文。李斯愣怔片刻,依旧朗声笑语,特意说明驷马王车可载四人,可在午时之前赶到咸阳,不误秦王三舍郊迎的洗尘大礼。韩非还是冷冰冰一句:“不敢当也。”又没了话语。素有理事之能的李斯,面对韩非这般陌生如同路人的冷硬同窗,一时手足无措了。李斯素知韩非善为人敌之秉性,他要执拗,任是你软硬无辙。思忖片刻,李斯与姚贾低声会商几句,姚贾飞马先回了咸阳。李斯这才放下心来周旋,邀韩非下车在关外酒肆先行聚饮压饥,可韩非只摇摇头说声不饿,便扶着锅盖般的铁伞盖柱子打起了鼾声。
无奈之下,李斯只好下令车马起程。韩式老车不耐颠簸,只能常速走马。若还是当年苍山学馆,李斯治韩非这种牛角尖脾性的法子层出不穷。可如今不行,李斯身为大臣,非但不能计较韩非,还得代秦王尽国家敬贤之道。韩非不上王车,李斯自然也不能上王车。为说话方便,李斯也不坐自己的轺车,索性换骑一马在韩非铁车旁走马相陪。一路走来,李斯滔滔不绝地给韩非指点讲述秦国的种种变化。纵然韩非沉默如铁,李斯也始终没有停止勃勃奋发的叙说。韩非坚执要常行入秦,要晓行夜宿。如此四百多里地下来,走了整整四日有半。期间,姚贾派快马送来一书,说秦王已经取消三舍郊迎,教李斯但依韩非而行。李斯接书,心下稍安,那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却更浓了。
抵达咸阳,李斯声音已经嘶哑,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了。
当晚,秦王嬴政本欲为韩非举行盛大的洗尘宴会,见李斯如此疲惫病态,立即下令延缓洗尘大宴。可李斯坚执不赞同,说不能因自己一人而有失秦国敬贤法统,当即奋然起身去接韩非。又是没有料到,韩非在走出驿馆大门踏上老式铁车的时候却骤然昏倒了。老太医诊脉,说此人食水长期不佳,久缺睡眠,又积虑过甚心神火燥,非调养月余不能恢复。于是,大宴临时取消,兴致勃勃聚来的大臣们悻悻散去,纷纷议论这个韩非不可思议。如此几经周折,大咸阳的韩子热渐渐冷却了下去。
在韩非医治期间,秦王嬴政特意召集了一次小朝会。
朝会的主旨是商讨《韩非子》。与会者仅有王绾、尉缭、李斯、郑国、蒙恬、姚贾等知韩大臣六人。蒙恬是被从九原边城紧急召回的。王绾、李斯本不赞同召回蒙恬。秦王却说,蒙恬善为人友,又与韩非有少年之交,或可有用;能使韩非真正融入秦国,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值得。王绾李斯没有话说了。朝会开始,嬴政开门见山:“韩非大作问世,韩非入秦,都是天下大事。今日先议韩非大作,诸位如何评判其效用,但说无妨。”
“韩非之事,在人不在书。”丞相王绾第一个开口,“韩非大作,新法家经典无疑也!然则臣观韩非,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是以臣以为,韩非其人,当与韩非之书做两论。”
“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此话怎讲?”嬴政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王绾道:“法家名士之胸襟,天下之心也,华夏情怀也!华夏自来同种,春秋战国诸侯分治,原非真正之异族国家分治,其势必将一统。唯其如此,自来华夏名士,不囚于邦国成见,而以天下为己任,以推进天下尽速融会一统为己任。唯其如此,战国求贤不避邦国,唯才而用也!然,韩非似拘泥邦国成见太过,臣恐其不能脱孤忠之心,以致难以融入秦国。”
“老夫赞同。韩非有伯夷、叔齐之相。”很少说话的尉缭跟了一句。
“能么!”嬴政颇显烦躁地拍着书案道,“伯夷、叔齐孤忠商纣,何其迂腐!韩子槃槃大才,若如此迂阔,岂非自矛自盾?”
“老臣原本韩人,似不必多言,然又不得不言。”老郑国笃笃点着那根永不离手的探水铁尺道,“韩非之书,老臣感佩无以复加。然则,韩非世代王族贵胄,自荀子门下归韩,终韩桓惠王腐朽一世而不思离韩,其孤忠一可见也!期间三上强韩书,皆泥牛入海,仍不思离韩,其孤忠二可见也!老臣被韩国谋术做牺牲,不得已入秦又不得已留秦,融合之艰难唯有天知。韩非在韩论及老臣,却是鄙夷之情有加……韩非之心,不可解也!”
郑国老水工之正直坦荡有口皆碑,偌大的东偏殿一时默然。
“说书不说人!”秦王又烦躁拍案,“其人如何,后看事实。”
李斯不得不说话了:“韩非与斯,同馆之学兄弟也。韩非才华盖于当世,臣自愧不如也。若以其文论之,李斯以为:韩非大作不可作治学之文评判高下,而须当做为政之道评判,方可见其得失。”
“两者兼评,有何不可?”嬴政又是莫名奇妙地烦躁。
李斯道:“以治学之作论,《韩非子》探究古今治乱,雄括四海学问,对种种治国之学精研评判,对法家之学总纳百川而集为大成。自今而后,言法必读《韩非子》,势在必然。韩子之大作,将与《商君书》一道,成就法家两座丰碑。”
“以治国之道论,又当如何?”嬴政急切一问。
“臣三读《韩非子》,不如君上揣摩透彻。”李斯心知秦王必昼夜精读《韩非子》,且已经有了难以改变的定见,先谦逊一句而后道,“然则,以治国之道论,《韩非子》有持法不坚之疑,有偏重权谋之向。此点,与《商君书》大为不同也。《商君书》唯法是从,反对法外行权,权外弄术。此所以孝公商君两强无猜而精诚如一也,此所以大秦百余年国中无大乱也!《韩非子》书以权限法,以术为途,法典政令可能沦为权力之工具。如此,名为法术势相互制约,实则法治威力大大减弱。果真如此,法治堪忧也。”
“李斯之论,诸位以为如何?”嬴政叩着书案看了看蒙恬。
风尘仆仆的蒙恬已经变成了黝黑壮健的军旅壮士,昔年之俊秀风采荡然无存。迎着嬴政的眼神,蒙恬神色肃然地一拱手道:“臣读《韩非子》,只在昨日赶回咸阳之后,要说也只能是即时之感。臣夜读《韩非子》,其八奸、六反、七术,疑诏诡使、挟知而问、倒言反事、修枝剪叶等等等等,权术之运用细密,臣一时竟有毛骨悚然之感……韩非一生未曾领政,更未亲身变法,竟然能对权力政事如此深彻洞察,对诡谲权术如此精熟,种种论断如同巫师之预言,使人戒之惧之!蒙恬以为:君臣同治,唯守之于法,待之以诚。若如韩非兄所言,君臣之间机谋百出,国家岂有安宁之日?君臣岂有相得之情?至少,韩非兄看重权术,于韩国谋术传统浸染过甚相关,不可取也……”蒙恬说得很艰难,末了一声叹息道,“想昔年兰陵学馆之时,韩非兄何其诚朴天籁之性,不想今日一别未逢,其书竟使人惶惶不知所以也!”蒙恬性慧而端严,向不随意臧否人物。今日,蒙恬如此沉痛地评判韩非大作,可谓前所未见。大臣们不说话,嬴政也罕见地板着脸不说话,气氛一时颇显难堪。
尉缭不意一笑:“姚贾入韩迎韩,宁做哑口?”
“姚贾说话。”嬴政黑着脸拍案一句。
“臣……无话可说。”姚贾脸色更是难看。
“此话何意?”嬴政凌厉的目光突然直视姚贾。
“君上!臣窝囊也!”姚贾猛然扑拜在地失声痛哭。
“有事尽说,大丈夫儿女相好看么?”
“臣姚贾启禀君上。”姚贾猛然挺直身子,一抹泪水一拱手,“臣奉王命出使天下诸侯,无得受韩非之辱也!臣迎韩子,敬若天神,不敢失秦国敬士法度。一路行来,韩非处处冷面刁难,起居住行无不反其道而行之。纵然如此,臣依然恭敬执礼,顺从其心,以致路途耽延多日。更有姚贾不堪其辱者,韩非动辄当众指斥臣为大梁监门子,曾为盗贼,入赵被逐!一次两次还则罢了,偏偏他每遇臣请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一句,‘韩非不与监门子语也!’臣羞愤难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决断行止。稍有不合,韩非便公然高声指斥,‘贱者愚也,竟为国使,秦有眼无珠也!’……臣纵出身卑贱,亦有人之尊严!人之颜面无存,何有国使尊严!韩非如此以贵胄之身辱没姚贾,对姚贾乎!对秦国乎!”
姚贾是少有的邦交能才,利口不让昔年张仪,斡旋列国游刃有余,素为风发之士,今日愤激涕零嘶吼连声,其势大有任杀任剐之心,显然是积郁已久忍无可忍了。大臣们谁也想不到一个国使竟能在韩非面前如此境遇,一时人人惊愕无言了。
“散散散!”嬴政连连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谁也没见过年青的秦王在朝会失态,几位重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所措了。最后还是李斯说话:“秦王看重韩非,我等亦为国谋。皆为秦也,无须上心。我意,上将军能否借探病为由,与韩非兄深彻一谈。毕竟,韩非兄融合于秦,国之大幸也!”几位重臣自然深知李斯之意:蒙恬与秦王与韩非皆有少交,两厢无碍,自然是说动韩非的最佳人选。所以,李斯话方落点,几位大臣一口声赞同。不想蒙恬却皱眉摇头道:“韩非此来,深谋之相,只怕他铁口不开,你却奈何?”尉缭笑道:“他开不开口不打紧,只要你说得进他心,其后形迹必见,何求其开口允诺?”众人连连点头,只有姚贾冷冷一笑道:“诸位大人,韩非之怪诞秉性世所罕见,上将军尽心而已,莫存奢望!”蒙恬默然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三日之后,蒙恬来见李斯,只长吁一声:“人心之变,宁如此哉!”
“他没开口?”
“何止没开口,直不认识蒙恬也!”
李斯的心,真正的不是滋味了。
一月之后,为韩非洗尘的国宴终于举行了。
嬴政历来厌恶繁文缛节,为一士而行国宴,可谓前所未有。那日,咸阳在国大臣悉数出席济济一堂,韩非座案与秦王嬴政遥遥相对,是至尊国宾位置。韩非还是那一身老式韩服,粗麻蓝布大袍,一顶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苟言笑。秦国官风朴实,大臣常衣原本粗简。然则今日不同,素有敬士国风的秦国大臣们都将最为郑重的功勋冠服穿戴上身,以对大贤入秦显示最高敬意,整个大殿煌煌华彩。如此比照,韩非又是鸡立鹤群,格格不入。虽则如此,嬴政还是浑然无觉,精神焕发地主持了国宴,处处对韩非显示了最大的恭敬。
诸般礼数一过,嬴政起身走到韩非座案前深深一躬道:“先生雄文烛照黑暗,必将光耀史册。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赐教于嬴政。”韩非目光一阵闪烁,在座中一拱手,奇特的吟诵之声便在殿中荡开:“韩非治学,二十年而成书,正本未布天下,唯赠秦王也。秦国若能依商君秦法为本,三治合一,广行法治于天下三代以上,则中国万幸,华夏万幸,我民万幸,法家万幸也!”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先生心怀天下,嬴政谨受教。”
“韩子心怀天下!万岁!”
举殿一声欢呼,开始的些许尴尬一扫而去。长平大战之后,秦人的天下情怀日渐凝成风气,评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而然由秦孝公时的唯才是重演变为胸襟才具并重了。胸襟者,天下之心也。战国之世名士辈出,身具大才而其心囚于本国偏见者亦大有人在。楚国屈原是也,赵国廉颇蔺相如是也,齐国鲁仲连田单是也,魏国之毛公薛公是也,王族名士如四大公子者(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是也。唯其如此,身具大才而是否同时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实上成为名士是否能够真正摒弃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选择天下功业的精神根基。当然,依据千百年的尚忠传统,秦人也极其推崇这些忠于本土之邦的英雄名士。然则,百年强盛之后,秦国朝野已经日渐清晰坚定地以天下为己任,自然更为期盼那些具有天下胸襟的大才名士融进秦国。明乎于此,秦国大臣们不计韩非之种种寡合,而骤然为韩非感奋欢呼,便不足为奇了。
“韩子与秦王神交也!干!”尉缭兴奋地举起了大爵。
“足下差矣!韩非不识秦王,唯识秦政。”韩非冷冷一句。
“秦政秦王,原本一体,韩子谐趣也!”
素有邦交急智的姚贾一句笑语补上,大殿的倏忽惊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声中和谐起来,略显难堪的尉缭也连连点头。不料,韩非的冷峻吟诵又突兀而起:“韩非自有本心,无须姚贾以邦交辞令混淆也!”虽然只一句,整个大殿却骤然静了下来,大臣们的目光一齐聚向了韩非。以天下公认的礼仪,韩非此举大大失礼,不识人敬。名士大家如此计较,不惜给好心圆场者如此难堪,秦国大臣们不由不惊诧非常。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年青秦王在对面一脸笑意遥遥拱手。
“说难。”韩非淡淡两字。
“但怀坦诚,说之何难?”秦王拍案大笑。
“秦王乏察奸之术,任姚贾为邦交重臣,韩非深以为憾也!”
“姚贾何以为奸?先生明示。”
举殿如寂然幽谷,只回响着韩非的冷峻吟诵:“姚贾挟重金出使,暗结六国大臣,名为秦国邦交,实则聚结私党。秦国一旦有变,安知其人不会外结重兵,压来咸阳?且姚贾者,大梁监门子也,屡在大梁为盗,后入赵国求官又被驱逐。卑贱者,心野。此等为山东所弃之不肖,秦王竟任为重臣,尝不计嫪毐之乱乎!”
韩非片言如秋风过林,整个大殿顿时萧瑟肃杀。且不说以山东流言公然指斥大臣,便是有违秦法,最令大臣们惊愕的是,韩非将出身卑微的布衣之士一律视做卑贱者心野。百余年来,山东入秦名士十之八九为平民布衣。便说目前一班新锐,王绾李斯王翦郑国姚贾顿弱以及数不清的实权大吏,哪个不是出身寒微的布衣之士?如此一言以蔽之,谁个心头不是冷风飕飕?更有甚者,韩非竟以人人不齿的嫪毐之乱比姚贾野心,非但寒众人之心,犹伤秦王颜面。秦国朝野谁人不知,秦王将嫪毐之乱视作国耻,还记载进了国史,韩非此举,岂非存心使秦王难堪?君受辱而臣不容,此乃千古君臣之道。蔺相如正是在秦昭王面前宁死捍卫赵王尊严而名扬天下,如今秦国大臣济济一堂而韩非如此发难,秦国大臣们焉能不一齐黑脸?
“韩子之言,大失风范!”老成持重的王翦第一个挺身拍案。
“少安毋躁。”年青的秦王突然插断,大笑着离案起身,走到韩非案前又是深深一躬,“先生入秦初谋,即显铮铮本色,嬴政谨受教。”韩非不见秦王发作,一时竟愣怔无话。便在此际,秦王转身高声道,“今日大宴已罢,诸位各安各事,长史代本王礼送先生。”说罢又对韩非一拱手,“嬴政改日拜望先生。”径自转身大步去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敬士国宴,如此这般告结了。
将韩非送到驿馆,李斯心绪如同乱麻。韩非鄙视布衣之言使他倍感窝心,蓦然想到当年兰陵同居一舍时韩非的种种不屑之辞皆源出此等贵胄世俗之心,不禁更是愤愤酸楚。然则李斯已经是枢要大臣,不得不尽国礼,只好怦怦心跳着笑脸周旋,要与韩非做畅谈长夜饮。不料韩非却淡淡笑道:“斯兄,韩非不得已也,得罪了……韩非入秦,你我同窗之谊尽矣!夫复何言?”说罢转身进了寝室,随手又重重地关了门。李斯分明看见了韩非眼中的荧荧泪光,心头又是一阵怦怦大跳,思绪乱得没了头绪。如此便走,韩非有事如何得了?守在这里,尴尬枯坐一夜,岂非传为笑谈?蓦然想起原本是姚贾安置接待韩非,便连忙派驿丞找来姚贾商议。姚贾一见李斯便一阵大笑道:“其实也,我早赶到驿馆了。长史只管去忙,一切有姚贾。”见姚贾全然没事反倒开心如此,李斯倒是疑惑着不敢走了。姚贾却道:“长史但去,姚贾做的便是这号恶水差使,支应得了,保韩子无事。”李斯茫然道:“你,你当真不忌恨韩子?”姚贾又是一阵大笑道:“韩子暗中辱我一人,姚贾有恨!韩子今日明骂,姚贾只有谢恩之心,何有恨也!”李斯还是一片茫然,却也放心下来,终于踽踽去了。
那一夜,李斯心烦意乱,第一次没有在夜里当值。
不想旬日未过,韩非又大起波澜。
时逢秋种之际,秦王率一班重臣开上了泾水瓠口沿郑国渠东下,一边视察农事一边商讨国事。事前,秦王对李斯申明本意:此行之要,在于教韩非明白秦国殷实富强而韩国必不能存,使韩非弃其孤忠而真心留秦助秦。李斯见秦王依旧对韩非如此执著,便打消了劝谏之心,也没有说及自己近日对韩非的诸多疑虑。毕竟秦王是真心求贤,若能仁至义尽而使韩非成为秦国栋梁,原本也是李斯所愿。
及至上得郑国渠一路东来,秦国君臣抚今追昔无不万般感慨。当年的荒莽山塬,如今已经绿树成荫,两岸杨柳夹着一条滚滚滔滔的大渠逶迤东去,时有一道道支渠在林木夹持中深入茫茫沃野,昔日白尘翻滚的荒凉渭北盐碱地,已经是田畴纵横村庄相连鸡鸣狗吠的人烟稠密地带了。作为当年的河渠令,李斯在渠成之后一直没有登临郑国渠,今日眼见关中如此巨变,更是万般感慨。奋然之下,李斯便想找郑国说话。这才惊讶地发现,一路行来只有两个人默默不语,一个是郑国,一个是韩非。郑国是两眼热泪无以成言。韩非却是冷眼观望,陷入茫然木然的深思。
三日之后,秦国君臣在郑国渠进入洛水的龙口高地扎营了。
一夜歇息,次日清晨君臣朝会。大臣们原本想法,在郑国渠朝会定然是要计议农事。不想,秦王嬴政只在开首说了几句农事,而后便是一转:“经济诸事有郑国老令总操持,本王放心,朝野放心。今日朝会只议一事:秦国新政之期已大见成效,大举东出势在必然;如此,东出之首要目标何在,便是今日议题。”李斯很是惊讶,这件大事秦王已经与几位用事重臣会商多次,历来不公诸大朝会,今日突兀提出却是何意?然一看秦王目光隐隐向韩非一瞥,李斯顿时恍然,这才静下心来。
“臣李斯以为,秦国东出,以灭韩为第一。”李斯已经明白秦王意图,决意第一个说话,尽速使议题明朗而逼韩非尽早说话,“韩为天下腹心。秦之有韩,若人有腹心之患也。先攻韩国,则秦对六国用兵便有关外根基之地。若越过韩国而先取他国,则难保韩国不作后方之乱。一旦灭韩,其他五国则可相机而动。此乃方略之要。”
“长史所言,老夫亦认同,灭韩第一。”尉缭第一个呼应。
王绾一拱手道:“臣所见略同。”
“先兵灭韩,臣等赞同。”王翦蒙恬异口同声。
“韩国名存实亡,灭韩正是先易后难,上策!”姚贾声音分外响亮。
嬴政向韩非遥遥拱手:“国事涉韩,尚望先生见谅。”
韩非却冷冷开言:“韩国,不可灭也。”
“愿闻先生之教。”
“韩国,三不可灭也!”韩非苍白枯瘦的面庞骤然泛起了一片红晕,“其一,秦国灭韩,失信于天下。韩国事秦三十余年,形同秦国郡县。此等附属之国,秦尚不放过,赫然以大军灭之,既不得实利,又徒使天下寒心。从此,山东六国无敢臣服于秦,唯有以死相争。灭韩之结局,譬如白起长平杀降而逼赵国死战也!”
“愿闻其二。”嬴政分外平静。
“二不可灭者,灭韩不易也!”韩非的吟诵颇显激烈,“韩国臣服秦国,所图者保社稷宗室也。今社稷宗室不能存,韩国上下必全力死战也!韩人强悍,素称劲韩,秦国何能一战灭之?如数战不下而五国救援,则合纵之势必成。其时,秦国何以应敌于四面哉!”见嬴政没有说话,韩非也没有停滞,“其三,灭韩将使秦为天下众矢之的也!顿弱、姚贾离间六国君臣,虽已大见成效,然则,安知六国再无良臣名将乎!邦国兴亡,匹夫有责。若有五七个田单再现,以作孤城之战,旷日持久之下,八方反攻,齐指咸阳,秦将何以自处也!”韩非戛然而止,行营大厅一片寂然。
姚贾突然高声道:“韩子言行,莫非视自己为韩国特使?”
“韩非入秦,原本便是出使。”韩非冷冷一句。
“韩子之见,秦国兵锋首当何处?”尉缭突兀一问。
“此秦国内事,韩非本不当言。然足下既问,韩非可参酌一谋。”韩非罕见地矜持一笑,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激烈,“秦国东出,首用兵者只在两国:一为赵国,二为楚国。赵为秦国死敌世仇,灭之震慑天下。楚为广袤之国,灭之得利最大。弱小如韩国者,一道王书便举国而降,何难之有也!”
偌大行营静如幽谷,大臣们面面相觑,嬴政也一时显出困惑神色。
突然一阵大笑,姚贾直指韩非:“韩子荒诞,欺秦国无人哉!”
“岂有此理!”韩非声色俱厉,拍案而起。
“敢问上将军,灭楚大战,几年可定?”姚贾却不理睬韩非。
王翦冷冷一笑:“楚国辽阔旷远,山川深邃,大军深入,难料长短。”
“韩子欲将秦国数十万大军陷于楚地久战,以存韩国?”尉缭也冷笑一句。
姚贾一阵大笑道:“兵家疲秦计,韩子用心良苦也!”
蒙恬痛心疾首拍案道:“非兄铁心存韩,韩国害你不够么!”
李斯长长一叹道:“秦国何负于非兄,非兄终究不为秦谋也!”
韩非昂然木然,冷峻傲岸地矗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也不说话了。
“韩子心存故国,嬴政至为感佩!”
秦王突然一阵大笑,起身离案对韩非深深一躬,转身走了。
回到咸阳,事情依然没有完结。
三五日之后的一个深夜,李斯被秦王召进了大书房。秦王推过案头一卷,说这是韩子的正本上书,敢请长史上书以对。李斯不想再就韩非之事多说话,捧着韩非上书告辞去了。回到自家书房打开一读,李斯不禁愕然——《存韩书》!莫非韩非当真愚钝如此,竟没有觉察出行营朝会秦国君臣对他的失望,抑或韩非存韩之心过甚而致心神不清?秦王也是,韩非之论事实上已经被朝议一致评判为荒诞之谋,何以还要李斯上书以对?思忖良久,李斯终究还是公事公办,认真写下了一卷上书,赶在清晨送进了秦王书房。
秦王嬴政,此时的心绪更是如同乱麻。
韩非入秦,嬴政一心敬慕满腔热望地要大用韩非,期盼韩非能像商君与孝公一般与自己结为知音君臣,同心创建不世功业。然屡经努力,种种苦心都被韩非冷冰冰拒之千里,嬴政的满腔烈焰也在这一点一滴之下渐渐冷却了。心怀故国而不为秦谋,嬴政尚抱敬重之心。毕竟,孤忠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也还是一种德行风范。然则,韩非已经到了不惜为秦国大军设置陷阱的地步,嬴政无法忍受了。心绪一变,嬴政立觉韩非迂腐得可笑——当众被群臣质疑竟不知觉,回到咸阳又立即呈送了《存韩书》。读罢韩非的《存韩书》,嬴政的心真正冰凉了。
那一夜,嬴政在王城的商君指南车下徘徊到五更鸡鸣。月光朦胧,王城一片沉寂,嬴政的心如同层层叠叠的殿台楼阁在月光下混沌一片。仰望着指南车上的高高铜人遥指南天,嬴政一遍一遍地叩问着自己无比尊崇的法圣:商君呵商君,韩非究竟何种人也?其呕心沥血之作唯赠嬴政一人,显然是期望通过嬴政之手而实现他的法家三治,韩非与嬴政宁非神交知音哉!然则,韩非何以不能与嬴政同心谋国,却死死抱住奄奄一息的腐朽韩国?莫非以韩非之天赋大才,竟也不能摆脱故土邦国之俗见,竟也不能以天下为大道么?韩非知秦之政,嬴政何其感佩也!韩非误秦之术,嬴政何其心冷也!若说唯法是从,韩非有意误秦已是违法无疑。然则,嬴政何忍治其罪也。为一人而难以决断,生平未尝有也!今日之难,嬴政何堪?仰望西天残月,嬴政不禁长长一叹:“上天!既生其人广博之才,何不生其天下之心也!”
清晨时分,嬴政一如既往地走进了书房,眼前蓦然一亮。
李斯的上书很别致,分明是对秦王的上书,题头却是“答存韩书”。李斯显然是只对韩非之主张陈说己见,其余一切留给秦王自己决断。想到自韩非入秦后大臣们人人都多了几分顾忌的情形,嬴政眉头不禁皱作一团。打开李斯上书,嬴政的心境立即平静下来。
答存韩书
王以韩非之《存韩书》下臣斯,命臣以对。存韩之说,臣斯甚以为不然。
秦之有韩,若人有腹心之患。韩虽臣于秦,然终为秦病。此理,臣已多次陈说。今韩非上存韩书,其谋若用,则秦必有函谷关之大患也!存韩之说者,以存韩为重也。其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此存韩之术也,辩才惑人耳!其所图谋者,陷秦于楚赵泥沼而韩能借力斡旋,以图死灰复燃而已。昔年五国诸侯攻韩,秦发兵以救。而韩国未尝报秦,非但屡为山东攻秦前军,更以种种谋术疲秦弱秦,其心其术可见矣!所以然者,韩尚术治也。自韩昭侯申不害始,好听人之浮说而不权事实,故虽杀戮奸臣,不能使韩强也。今《存韩书》犹以术计存韩,存韩之根,在引秦误入泥沼。此犹水工疲秦之策也。水工疲秦,犹能将计就计者,河渠毕竟农事之大利也。然今之存韩术,误兵疲秦也。若行,则为害之烈后患之大,恐无以补救也。是故,存韩之说万不可取,愿君上幸察臣说,无忽!
“小高子,立召长史。”
此刻李斯恰恰不在王城,而正在蒙恬府中与蒙恬计议如何能说服韩非融入秦国。蒙恬正在匆忙准备北上九原,听李斯说得几句便连连摇头苦笑说,韩非大哥能出此恶计,足见铁心也,莫存奢望,任谁也不行。李斯看着忙碌整装的年青上将军,一时茫然得无话可说,只是连连叹息。正在此时,赵高飞马来召李斯。蒙恬一听事由,走过来对李斯低声说了几句,李斯大为惊愕,也只好点点头匆匆去了。
“长史拟书,着廷尉府将韩非下狱,依法勘问。”
嬴政只冷冷说了一句,拂袖去了。李斯惊愕当场,半日回不过神来。太突兀了!以李斯所想,韩非纵然不为秦国所用,毕竟有韩使之名,秦王对韩非更是崇敬有加,最后只能是放韩非回韩,如何便能下狱治罪?须知秦自孝公之后敬士敬贤蔚然成风,天下才士西行入秦如过江之鲫,但凡怀才不遇或遭受迫害者,首选之地无不是秦国。无论山东六国的庙堂如何咒骂秦国藏污纳垢窝藏罪犯,秦国的敬士口碑都无可阻挡地巍巍然矗立起来。目下秦国正欲东出,文战之要便是争取人心向一,当此之时,将韩非这般赫赫盛名的大师人物下狱治罪,秦王不怕背害贤之名么?
“长史愣甚?举朝惶惶不知所措,韩非能好?”赵高过来低声嘟哝了一句。李斯顿时一个激灵,板着脸森然一句:“你小子不守法度,敢议论国事?”赵高吓得连连打躬:“小人看大人愣怔,只怕大人误了拟书,故此提醒一句,安敢有他?只要大人不报君上,便是小人再生父母!”说罢又扑地拜倒连连叩头。李斯忍着笑意一挥手:“小子尚算明白,饶你这次也罢。”赵高诺诺连声,爬起来风一般去了。
五、韩非在云阳国狱中静悄悄走了
姚贾带着廷尉府吏员甲士开到驿馆时,韩非正在操琴而歌。
胡杨林金红的落叶铺满了庭院,叮咚的琴声沉滞得教人窒息。韩非语迟,歌声如惯常吟诵散漫自然,平静如说犹见苍凉:“大厦将倾也,一木维艰。大道孤愤也,说治者难。吾道长存也,夫复何言!故国将亡也,心何以堪?知我罪我也,逝者如烟……”姚贾听得不是滋味,一拱手高声道:“大道在前,先生何须作此无谓之叹!”
叮的一声锐响,琴弦断裂。韩非抬头,目光扫过姚贾与吏员甲士,缓缓起身,冷冷一笑,一句话不说向外便走。姚贾猛然醒悟,对廷尉府吏员一挥手,两排甲士便将韩非扶进了停在偏门内的囚车。姚贾径自走进住屋,收拾了韩非的一应随身物事出来交给押解吏员,而后对着囚车深深一躬,便匆匆离开了驿馆。
随着押解韩非的囚车驶出咸阳,一道秦王明书也在咸阳四门张挂出来。王书只有寥寥几行:“韩非者,韩国王族公子也,天下名士也,入秦而谋存韩,尚可不计。然韩非又上《存韩书》,欲图秦国大军向楚向赵而陷入泥沼,此恶意也,触法也!是故,本王依法行事,拘拿韩非下狱。为明是非,特下书朝野并知会天下。秦王嬴政十四年秋。”
颁行特书,是李斯的主张。
下狱王书拟成未发之时,李斯便要晋见秦王。不想,整个长史署的吏员都不知秦王去了何处。李斯焦灼无奈,用羊皮纸写了一短札:“韩非事大,非关一人,王当有特书颁行,以告朝野以明天下。”而后李斯找来赵高道:“此事特急,足下务必立即送与秦王!李斯在王书房立等回音。”赵高一点头道:“君上心烦,小高子知道去处,保不误事。”说罢飞步而去。大约半个时辰,赵高带回一札:“韩非事长史酌处,无须再请。”李斯长吁一声,立刻草成一道秦王特书,与前书同时誊刻同时发出。
王书一发,李斯便到了廷尉府。
目下廷尉府是毕元代署,实际勘审案件者则是廷尉丞等一班老吏。李斯不见毕元,只找来廷尉丞询问:“秦王将韩非下狱,依据秦法,韩非何罪何刑?”廷尉丞沉吟有顷道:“韩非若作韩使待之,则无所谓误谋,秦法亦无律条依据。韩非若以秦国臣工待之,则为误谋之罪。误谋罪可大可小,处罚凭据是误谋之后果大小。”李斯默然良久,拿出秦王回札教廷尉丞看过,郑重吩咐道:“此案特异,不须以常法勘问,更不能妄动刑罚。如何处置,容我禀报秦王定夺。”廷尉丞正色允诺,李斯这才去了。
不料,次日清晨,秦王嬴政便到雍城郊祀去了。旬日之后传车送回王书:本王郊祀之后顺带巡视陈仓关大散关,立冬之日可回咸阳,寻常国事由王绾、李斯酌处。如此一来,李斯便大大不安起来。韩非下狱,秦国朝野一片错愕,外邦在秦士人尤其愤愤不平。虽有特书明告,终究议论纷纷。尚商坊的山东士子们已经在鼓噪,要上书秦王质询:秦王拘拿韩国使臣下狱,开天下邦交恶例,公道何在!此举若果然酝酿成行,秦国岂非大大难堪?当此之时,韩非之事不能立决,分明是将一团火炭捧在自己手里,秦王如何竟不理会?
秋月初上,李斯在后园徘徊不安时,姚贾来了。
“河汉清明,廷尉何叹之有?”姚贾似笑非笑遥遥拱手。
“云绕秋月,客卿宁不见乎!”
“但有天尺,何云不可拨之?”
“客卿何意?”
“王札在手,无须狐疑。”
“姚贾,你要李斯决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长史宁不闻乎!”
“决亲易,决友难。客卿如我,果能决之哉!”
“姚贾果是长史,何待今日?”
“其理何在?”
“长史但想,我等布衣之士抛离故土入秦,赖以立身者,天下之心也。毕生所求者,一我华夏,止战息乱也。生逢强国英主,便当以大业为重,抛却私谊私友之情,岂可因一人而乱大计哉?韩非者,固长史之少学同窗也。然则,其人恒以王族贵胄居之,蔑视布衣之士不必说起;犹不可取者,韩非褊狭激烈,迂腐拘泥,欲图救腐朽害民之国于久远,为天下庶民乎!为一王族社稷乎!身为名士,韩非一无天下大义,反秉持才具而乱天下大计,宁非天下之害哉?”
“杀贤大罪,青史骂名也!”李斯拍栏一叹。
“毁却一统大计,宁不负千古骂名?”姚贾揶揄一笑。
“不报君上亲决,李斯终究不安也。”
“君上留札而不问,安知不是考校长史之胆气公心哉!”
李斯不禁一激灵!姚贾此话,使秦王多日不过问韩非之事的疑惑突然明朗,否则何以解释素来对人事极为认真的秦王的反常之举?然则,姚贾这一推测若是错解秦王之心,后果便是难以预料。一时之间,李斯有些茫然了。
“长史如此狐疑,不当与谋也,姚贾告辞。”
“且慢。”李斯追了上来,“足下可有适当之法?”
“自古良谋,非明断者不成。长史不断,良策何益?”
“我心已定!你且设法。”
姚贾低声说了一阵。李斯开始有些犹疑,最终还是点头了。
在云阳国狱的天井里,韩非看见了飘落的雪。
初进这座秦国唯一的大狱,韩非很是漠然。对于自己入秦的结局,韩非是很清楚的。存韩之心既不能改,又能期望秦国如何对待自己?在离群索居的刀简耕耘中,韩非透过历史的重重烟雾审视了古今兴亡,也审视了目下的战国大势,尤其缜密地审视了秦国。韩非最终的结论是:天下必一于秦,六国必亡于己。对于秦国,韩非从精读《商君书》开始,深入透彻地剖析了秦国的变法历史,最终惊讶地发现:秦国的变法实际上整整持续了六代君王一百余年,而绝不仅仅是商鞅变法!山东六国远观皮毛,误己甚矣!秦孝公商鞅变法,奠定了根基而使秦国崛起。秦惠王铲除世族复辟势力,导致国家多头的久远的封地制在秦国彻底完结,才完成了真正的法治转化。秦昭王遏制外戚势力的膨胀,使邦国权力的运行有了一套完备的法则,同时又将战时法治充分完善,以至秦国在与赵国惊心动魄的大决战中能够凝聚朝野如臂使指,以至秦国后来的三次交接危机都能够成功化解。吕不韦时期欲图以“王道为轴,杂家为辅”在秦更法宽政,毋宁说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变法。然则吕不韦不擅势治,导致权力大乱,秦国真正地出现了第一次法治危机。秦王嬴政自亲政开始,立即着手理乱变法:其一整肃内政,先根除乱政叛逆的嫪毐太后党,再根除治道政见不同的吕氏党,一举使势治(权力结构)恢复到秦法常态;其二整肃内廷,在天下开创了不立王后的先例,根除了太后王后外戚党参政的古老传统;其三富国强民整军,使商君秦法中的奖励耕战更加完备也更为变通,一举成就关中天府之国的奇迹……
如此百余年变法,天下何能不一于秦国?
反观山东六国,无不是一变两变而中止。魏国,魏文侯一变之后变法中止而忙于争霸。韩国,韩昭侯申不害一变,其后非但中止且复辟了旧制。赵国,武灵王一变而止。燕国,燕昭王乐毅一变而止。齐国,齐威王与齐宣王、苏秦两变而止。楚国,吴起一变,楚威王变法中途人亡政息,可谓一变半而止。而且,六国变法的共同缺陷是封地制不变,或不大变,所以始终不能凝聚国力。大争之世,以六国之一盘散沙而抗秦国之泰山压顶,焉得不灭哉!求变图存,此战国之大道也。六国不求变而一味图存,焉得不灭哉!
唯其如此,韩非对六国是绝望的。
身为躬行实践的新法家,韩非实现法治大道的期望在秦国。
然则,韩非是王族公子,韩非无法像布衣之士那样洒脱地选择邦国大展抱负。韩非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心血之作赠送给秦王。他相信,只有以秦国的实力、法治根基以及秦王嬴政的才具,才能真正地将《韩非子》的大法家理念实施于天下。可是,韩非自己却只能做个旁观者。不!甚至只能做个反对者,站在自己深感龌龊的韩国社稷根基上对抗法行天下之大道。身为王族子孙,他不能脱离族群社稷的覆灭命运而一己独存,那叫苟且,那叫偷生。既然上天注定地要撕裂自己,韩非也只有坦然面对了。韩非清楚地知道,韩王要自己做的事是与自己的心志学说背道而驰的。韩非也清楚地知道,秦王有求于自己者,天下大义也,行法大道也,是自己做梦都在渴求的法治功业。可是,自己却只能站在最龌龊的一足之地,做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这便是命——每个人都降生在一定的人群框架里,底层框架贫穷萧疏却极富弹性,可以任你自由伸展;上层框架富丽堂皇却生硬冰冷,注定你终生都得优游在这个金铜框架里而无法体验底层布衣的人生奋发。上天衡平,冷酷如斯!天命预断,冷酷如斯,夫复何言!
韩非的平静麻木,被不期然的一件小事打破了。
一日,狱吏抱来了一个棉套包裹的大陶罐。这是云阳国狱对特异人犯独有的陶罐炖菜,或牛骨肉或羊骨肉,与萝卜藿菜等混炖而成,有肉有菜有汤又肥厚又热乎,对阴冷潮湿的牢房是最好的暖身保养之物。待老狱吏打开陶罐,韩非木然一句:“可有秦酒?”老狱吏呵呵一笑:“有。先生左手。”韩非目光扫过,冷冷一笑,合上了眼皮打起了瞌睡。老狱吏依旧呵呵笑着,过来敲打了几下石板墙角,掀开了一面石板,搬出两只泥封酒坛道:“这酒是当年商君所留。若是别个,老朽不想拿出来,也不想说。先生看看,正宗百年老凤酒!”韩非惊讶地睁开了眼睛:“这,这,这间,商君住过之牢房?”老狱吏点着雪白的头颅一边叹息一边殷殷说叨:“听老人说,商君喜好整洁,当年在这里照样饮酒,照样写字。老人们便在墙角开了壁柜,专门放置酒具文具,好教脚地干净些个。一代一代,没人动过商君这些物事……得遇先生,商君也会高兴,也会拿出酒来也。”
韩非抚摩着沉甸甸的泥封酒坛,心头潮涌着没了话说。
孤傲非常的韩非,独对商鞅景仰有加。在韩非洞察历史奥秘的犀利目光中,商鞅是古往今来当之无愧的圣人——法圣。商鞅之圣,在其学说,在其功业,更在其光耀千古的人格精神。商鞅行法唯公无私,敢于刑上王族贵胄。商鞅护法唯公无私,决然请刑护法走上祭坛做牺牲。真正当得起“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这样的天下口碑。无论复辟者如何咒骂商鞅,这千古口碑都无可阻挡地巍巍然矗立于千古青史。商君若韩非,该当如何?韩非若商君,又当如何?韩非啊韩非,你可以褒贬评判商君之学说,可你能褒贬评判商君之大义节操么?扪心自问,你有这个资格么?商鞅如此节操,能说因为他是布衣之身无可顾忌么?果真如此看商鞅,韩非还有法家的公平精神么?
“商君节操,护法护学也!韩非节操,存韩存朽也!”
“韩非之于商君,泰山抔土之别也,愧亦哉!”
“有大道之学,无天下之心,韩非何颜立于人世哉!”
辗转反侧,自忖自叹,不知几日,韩非终于明白了自己。
治学的韩非,战胜不了血统的韩非。清醒的洞察,战胜不了与生俱来的族群认同。只要韩非继续活着,这种痛苦的撕裂便注定要永远继续下去。韩非赞赏自己,韩非厌恶自己。治学之韩非,屈从于血统之韩非,韩非便一文不值。血统之韩非,屈从于理性之韩非,韩非便没有了流淌在血液中渗透在灵魂中的族性傲骨。一个韩非不可能融化另一个韩非,何如同归于尽,使学说留世,使灵魂殉葬,使赞赏与厌恶一起灰飞烟灭……
韩非绝食了。
便在国狱令惶惶报上韩非绝食的消息时,姚贾匆匆来到了云阳国狱。姚贾没有见韩非,只教国狱令将李斯的密札交给韩非。大约一个时辰后,国狱令回报说,韩非自裁了。国狱令说,韩非看了密札,罕见地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敢请老令代韩非谢过李斯;说罢,韩非捧起酒坛大饮一阵,那支钩吻草《博物志》引《神农经》云:药物有大毒不可入口鼻耳目者,入即杀人,一曰钩吻。便抹进了嘴角……
“大冰镇尸,等待上命。”姚贾没有验尸,立即飞马回了咸阳。
秦王回到咸阳,先接韩非绝食快报,又得韩非自裁消息,甚事没问便吩咐李斯下书:以上卿之礼,将韩非尸身送回韩国安葬。李斯心中一方大石落地,立即亲自赶赴云阳国狱为韩非举行入殓大礼。旬日之后,在大雪飞扬的隆冬之时,护送韩非灵柩的特使马队从云阳国狱向函谷关去了。
六、濒临绝境韩王安终于要孤城一战了
韩安想不到,姚贾这次如此强硬。
两年前,韩王没有召集任何大臣商议,更不敢向秦国追究韩非的死因,便下书将韩非安葬在了洛阳北邙山。这是天下最为堪舆家赞叹的陵墓佳地,韩国王族的公子大多都安葬在那里。其时,洛阳虽然已经成了秦国的三川郡,但对三晋的这方传统墓葬地还是不封锁的。葬礼之时,韩王安亲自执绋,所有韩国王族大臣不管平日如何咒骂韩非,都来送葬了,人马虽不壮盛,也算得多年未见的一次隆重葬礼了。毕竟,韩非是为韩国说话而死的,谁也没有理由反对此等厚葬。韩安原本以为,按照秦王的心愿隆重厚葬韩非,秦国必因感念韩非而体恤韩国,兵锋所指必能绕过韩国。唯存此心,那年冬天韩国君臣很是轻松了一阵,纷纷谋划使秦国继续疏忽韩国的妙策。谁料不到一年,韩国商人从咸阳送来义报:秦国即将大举东出,首战指向极可能是韩国!义报传开,韩国王族世族的元老大臣们又纷纷开骂韩非,认定韩非伤了秦王颜面,秦国才要起兵报复。丞相韩熙尤其愤愤然:“韩非入秦,心无韩国也!否则如何能一死了之!韩非不死,秦国尚有顾忌怜惜之情。韩非一死,秦国无所求韩,不灭韩才怪!”
在一片纷纷攘攘的骂辞中,韩安也认同了韩非招祸的说法。在韩安看来,韩非若要真心存韩,便当忍辱负重地活在秦国,即使折节事秦也要为韩国活着,无论如何不当死。韩非既有死心,分明是弃韩国而去,身为王族公子,担当何在?若是韩非不死,秦军能立攻韩国么?秦军向韩,都是韩非引来之横祸。
如此情势之下,姚贾入韩能是吉兆么?
姚贾的说辞很冰冷,没有丝毫的转圜余地:“韩国负秦谋秦,数十年多有劣迹,今次当了结总账!韩国出路只有一途,真正成为秦国臣民,为一统华夏率先作为。否则,秦国大军一举平韩!”韩安心惊肉跳,哭丧着脸道:“特使何出此言?韩国事秦三十余年,早是秦国臣民也。秦王之心,过之也,过之也……”姚贾冷笑道:“三十年做的好事?资赵抗秦、肥周抗秦、水工疲秦,最后又使韩非兵事疲秦。秦国若认此等臣民,天下宁无公道乎!”旁边的丞相韩熙连忙赔着笑脸道:“韩国臣道不周,秦王震怒也是该当。老夫之意,韩国可自补过失。”姚贾揶揄道:“韩人多谋。丞相且先说个自补法子出来。”韩熙殷殷道:“老夫之见,两法补过:其一,韩王上书秦王,正式向秦国称臣;其二,割地资秦,以作秦国对他国战事之根基。如何?”姚贾冷冰冰道:“韩王主事。韩王说话。”韩安连忙一拱手道:“好说好说,容我等君臣稍作商议如何?”姚贾摇头道:“不行。此乃韩国正殿,正是朝议之地,便在这里说。今日不定,本使立即回秦!”
韩安心下冰凉,顿时跌倒在王案。
暮色时分,姚贾与韩王安及丞相韩熙终于拟好了相关文书。称臣上书,没两个回合便定了。姚贾只着重申明:称臣在诚心,若不谦恭表白忠顺之心,祸在自家。折辩多者,割地之选也。韩熙先提出割让大河北岸的残存韩地,被姚贾断然拒绝;又提出割让颍川十城,也被姚贾拒绝。韩熙额头渗着汗水,看着韩安不说话了。姚贾心下明白,韩国目下最丰腴的一方土地只有南阳郡,而南阳郡恰恰是王室直领,是王族根基;韩熙封地在颍川,既然秦国不受,剩下唯有南阳了;然则春秋战国以来,王族封地历来不会割让,否则与灭国几乎没有多大差异,韩熙如何敢说?姚贾也不看韩国两君臣,只在殿廊大步游走,看看红日西沉,便高声一句,姚贾告辞!大汗淋漓的韩安顿时醒悟,连忙出来拉住姚贾,一咬牙刚刚说出南阳郡三个字,便软倒在了案边。
秦王政十四年冬,韩王安的称臣书抵达咸阳。
丞相韩熙做了韩王特使,与姚贾一起西来。在接受韩王称臣的小宴上,秦王政脸色阴沉,丝毫没有受贺喜庆之情。韩熙惊惧非常,深恐这个被山东六国传得暴虐如同豺狼的秦王一言不合杀了自己。韩熙不断暗自念诵着那些颂词,生怕秦王计较哪句话不恭,自己好做万全解说。可是,韩熙毕恭毕敬地捧上的韩国称臣书,秦王嬴政却始终没有打开看一眼,更没有对韩熙举酒酬酢,只冷冰冰撂下一句话走了。
“作践不世大才,韩国何颜立于天下!”
嬴政凌厉的目光令韩熙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回到新郑,韩熙禀报了秦王这句狠话。韩王立时一个激灵,脸色白得像风干的雪。
从此之后,韩国君臣开始了黯淡的南阳郡善后事务。撤出南阳,无异于宣告韩国王室王族从此成为漂移无根的浮萍,除了新郑孤城一片便无所依凭了。韩安蓦然想到了当年被韩国君臣百般嘲笑的周天子的洛阳孤城,不禁万般感慨,赶到太庙狠狠哭了整整一夜,这才打起精神与韩熙商讨如何搬迁南阳府库与王族国人。奇怪的是,不管韩国撤离南阳何等缓慢迟滞,秦国都再没有派特使来催促过。有一阵,韩安怀疑秦国根本不在乎韩国这片土地,或许会放过韩国亦未可知。可是,当韩安将自己的揣摩说给韩熙时,韩熙却连连摇头:“秦王狠也!愈不问愈上心,王万不可希图侥幸!”
韩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即催促司空、少府司空、少府皆战国韩官,司空掌工程,少府掌王室府库。两署:只尽速搬出南阳府库贵重财货与王族国人,寻常物事与寻常庶民都留给秦国。韩安很怕南阳民众汹涌流来新郑,届时南阳座座空城,新郑又人满为患,如何养活得了?更要紧者,是怕留下十几座空城使秦国震怒。所以,韩安反复叮嘱司空、少府两臣,一定要秘密行事,尽可能地夜间搬迁。然则,结果却大出韩安所料,南阳民众非但没有一片惊恐地追随王室迁来,反而人人欣喜弹冠相庆,仿佛躲过了一场劫难一般。
“老韩人如此负我,民心何刁也!”韩安颇感难堪,很有些愤愤然。
“穷民又弃民,而欲民忠心,韩王滑稽之尤也!”
职司搬迁府库的少府丞禀报说,这是南阳郡一个老库吏的话。老库吏还说,新郑官多吏多无事做,用不上我等老朽了。他也留在了南阳城,预备做秦人了。少府吏员一番禀报之后,韩国君臣个个黑着脸鸦雀无声,韩国庙堂再也吵吵不起来了。
难堪也罢,尴尬也罢,入秋时节,南阳郡的贵重财货与大部存粮以及王族国人终于搬迁完毕。冷清多年的新郑,一时热闹了许多。韩国君臣一番计议,上下一致认定:只要示弱于秦,显示出臣服忠心,秦国必能使韩国社稷留存。原因只有一个,秦国要使天下臣服,须立起善待臣服者的标杆,韩国最先称臣,便是天下标杆,秦国断然不会负了韩国。韩安很为这次绝境之下的谋划欣慰:唯其韩国率先称臣,所以韩国社稷必能长存,洞察时势而存韩于虎狼之侧,寡人可谓明矣!
于是,立冬之日,韩王安正式以臣下之礼上书秦王:请求早日接收南阳,以使秦韩君臣睦邻相处,以为天下效法之楷模。诸位看官留意,韩王安的上书特意申明“秦韩君臣睦邻相处,以为天下效法之楷模”,其实际含义是提醒秦国君臣:秦国要使天下臣服,便要从善待韩国开始。韩安很为这一措辞得意,用印之时慨然一叹:“如此谋秦,神来之笔也!遍视山东,几人识我术哉!”御史御史,韩官,掌国君文书。当即五体投地赞道:“我王谋术存韩,虽越王勾践不能及也!必能留之青史,传之万世!”
不料,秦王回书只有寥寥五个字:来春受南阳。
韩安又是大觉难堪,长吁短叹终日郁闷异常。原本,韩安很为秦王谋划了一番天下胸襟,构想的秦王回复是:“韩国称臣,天下大义也,今秦国归还韩国南阳郡,以为天下楷模矣!自此之后,列国当效法韩国而臣服,以期王道大行,四海同心也!”不想这个秦王嬴政如此不识相,竟是说要便要,硬是不给“臣下”颜面,如此虎狼匪夷所思也!然则无论如何,韩安这次是没辙了,自己称臣献地,如今宗主来收,你能说不给了?
如何灭韩,秦国君臣争论了整整一个冬天。
多次朝会的主旨,不是用兵之法。以秦韩目下实力对比,秦国本不需要为灭韩之战费心。反复商讨灭韩方略,其要旨在于:韩国为秦一天下之首例灭国,牵涉到日后秦国将以何种方式逐一对待,需要在开首注重何等因素等等,实际是总体方略的确定。议论开来,具体事宜一件件牵涉出来越议越多。如何对待韩国王族,如何处置韩国降臣贵胄,如何处置韩国都城宫殿,如何变更韩国律法,要不要立即在所灭之国推行秦法等等等等。举凡一事,皆涉示范作用,自然一时多有争议。这也是姚贾出使之后,秦国大军没有接踵而至的根本原因。可以说,一年之中,秦国君臣始终都在争论灭韩方略。进入窝冬之期,秦王嬴政下书:三日一朝会,务必在立春之前定下长策大计。于是,东偏殿的二十多只大燎炉竟日不熄,重臣小朝会一次又一次地绵绵不断。几次下来头绪日多,显然将陷入长期争辩而无法定论。
“如此陷于琐细,大计无法论定。”
第六次朝会,秦王嬴政终于拍案道:“六国情势不一,未必一式而灭,未必一式而定。目下先说灭韩方略,其余五国诸事,灭韩之后待情势再议再定。”
大臣们终于一致赞同,然歧见还是没有消除。
丞相王绾提出的对策是:效法武王灭商,存韩社稷而收韩国土。王绾老成持重又熟悉历代兴亡,话说得颇是扎实:“华夏三千余年,自有三皇五帝,便是天子诸侯制。自来灭国,必存该国王族之宗庙社稷以为抚慰,使其追随者聊有所托,而反抗之心大减。此武王灭商之道也。韩国业已称臣,当存其社稷,留其都城,其余国土与世族封地皆可纳入秦国郡县。臣以为,此为稳妥之法。”
李斯与尉缭反对王绾主张,一致认为:韩国是天下中枢,是秦国扫灭山东六国的根基枢纽之地,不能留下动乱根基。尉缭说:“武王灭商,不足效法。何也?若非留存殷商根基,何有管蔡武庚之大乱?若非周公鼎力平乱,安得周室天下!况历经春秋而战国,天下时势已经大不同于夏商周三代。不同者何?天下向一也!潮流既成,则成法不必守。若存韩社稷宗庙与都城,韩国何复言灭?假以时日,韩国王族必笼络韩人抗秦自立。其时也,战乱复起,天下裂土旧制复恶性循环不止,秦国一天下之大义何在哉!”
李斯说得很冷静:“秦一天下之要义,在于一治。何谓一治?天下一于秦法也。一于秦法之根本,在于治下无裂土自治,无保留社稷之诸侯,天下一体郡县制。若存韩国宗庙社稷并都城,与保留一方诸侯无异也。如此灭国,何如不灭?秦国称霸天下已经三世,要使六国称臣纳贡而秦国称帝,做夏商周三代天子,易如反掌耳,灭之何益?秦灭六国,其志不在做王道天子,而在根除裂土战乱之源,使天下一法一治。此间根本,不当忘也!”
两位上将军略有不同。蒙恬一力赞同李斯尉缭之方略,补充的理由是:“韩国素有术治癖好,其称臣绝非真心归秦,无非权宜之计也。若存韩社稷都城,一旦山东情势有变,举兵向秦之前锋,必韩国无疑也!”王翦不涉总体方略,只说了秦军目下状况,末了道:“以秦韩兵力之势,灭韩不当出动大军主力,偏师可也。秦军主力,只待灭赵大战!”
大寒那日,嬴政最终拍案道:“秦一天下,其要义已明,长史国尉所言甚当。灭韩大计,不存王族社稷,不存其国都城,韩地根基务必坚实!其余五国,视情势而定。”
秦王的决断,几位重臣皆无异议。王绾其所以赞同,是因为秦王已经申明韩地根基务求坚实,其余五国视情势而定。也就是说,六国很可能一国一个样,天下大计只能灭六国之后最终确定。如此且走且看,不失为目下最为得当的方略。王绾总揽国事,素来谋事最讲稳妥,自然不会再有异议了。如此之后进入兵事谋划,王翦主张不出动秦军主力,举荐内史将军嬴腾率内史郡并咸阳守军对韩作战。秦王首肯,大臣们没有异议。
王翦如此部署,形成的秦军态势便是:蒙恬一军驻屯九原御边,王翦主力大军驻屯蓝田大营备战灭赵,内史嬴腾率关中及咸阳守军对韩作战,桓龁蒙武之河外老军继续对赵袭扰以使赵国不能鼓噪山东合纵;其余关塞守军,只保留河西离石要塞、东部函谷关要塞、东南武关要塞、西部陈仓要塞四处,每关两万重甲步军,只防守偷袭之敌,不做任何出击。
韩王安八年秋风方起,内史嬴腾率领五万步骑隆隆开出了函谷关。
九月初,韩王安接到秦军统帅内史嬴腾军使传书:秦军将在中旬于南阳郡受地,韩王并丞相务必亲自交割。韩安大为惊恐,总觉得秦军是要借故拘拿自己,立即下令老内侍备车连夜出逃。恰在廊下登车之际,丞相韩熙匆匆赶来,一番苦苦劝阻才使韩安醒悟过来。韩熙毕竟老到,说:“秦军果欲拘拿我王,何待今日矣!王若弃国而逃,秦军纵然不入新郑,韩国亦无异于自灭也!内史嬴腾以特使明白召我君臣,若帐前拘我杀我,岂非自毁信誉于天下?我王与臣果能一死而使秦军失信于天下,何惧之有?”韩安低着头转悠着反复思忖了好大一阵,终于认定如此做法很是划算,至少比逃跑捉回再杀要更有颜面,终于点头了。
约定之日,韩安韩熙带着新郑残存的全部大臣,出动了全部王室仪仗,极为隆重地开进了宛城郊野的秦军大营。临行之时,少府不解大张旗鼓之缘由,劝韩王奉行一贯方略,轻车简从以示弱自保。韩安罕见地昂昂然道:“本王威仪隆重,方可使天下知我行止也!秦军要杀,怕他何来!”此话传开,随行护卫将士一片惊讶感奋,大觉韩王如此胆识方算秉承了老韩部族的大义本色,一时人人精神抖擞,仪仗车马之气象与往昔颓废萎靡大不相同。
“韩王鲜衣怒马,何其战胜之相也!”
幕府辕门外内史嬴腾一句揶揄大笑,韩国君臣大是尴尬。韩安一时难堪,红着脸应道:“大宾入境,没得穿着,无他无他。”一句话未了,秦军将士哄然大笑。韩国将士羞愧低头,顿时没有了来时那股轩昂气势。王车后的少府丞不禁低声嘟哝道:“威仪而来,几句邦交辞令也没个成算,真是。”好在丞相韩熙上前补道:“韩国虽臣,毕竟大国。礼数所在,将军幸勿见笑。”内史嬴腾一拱手大笑道:“秦人敬重节烈风骨,原无奚落之心,丞相见谅。若是韩王能整顿军马与我真正一战,成就嬴腾灭韩大战之功,嬴腾不胜荣幸!”韩安更是窘迫难耐,只红着脸连连摇手:“好说好说,正事罢了再说。”惹得秦军将士又是一阵哄然大笑。内史嬴腾笑得咳嗽不止,只好吩咐中军司马迎韩国君臣进入幕府。
交割事宜并不繁杂。韩安捧上南阳郡二十三城图册,韩熙一一指明府库所在,韩国的割地便告完结。依着韩安事先忖度,嬴腾必然穷究府库贵重财货被搬运一空之事,已经与丞相韩熙谋划好一套说辞。来时一路,韩安都在琢磨说辞有无漏洞,只等内史嬴腾查究询问。不想嬴腾连图册也不打开,只对中军司马吩咐一声照图接城,便下令上酒。韩安心下惴惴,终于不自觉道:“韩国所交城池,财货民众大体无缺,将军务必禀报秦王。”内史嬴腾大笑道:“有缺无缺管他何来,韩国想搬尽管搬,搬到天边都一样!”韩安脊梁骨一阵发凉,韩熙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谁也无心饮酒了。
当夜回到新郑,韩安韩熙一班大臣整整商议到五更方散。
这次,韩国君臣惊人地一致认定:内史嬴腾的种种言行,尽皆明白无误地传达着秦军灭韩之势已经不可变更,秦军长剑已经真正架到了韩国脖颈之上!然则如何应对,却是各有说法。封地尚在的段氏、侠氏、公厘氏几家大臣主张立即放弃新郑,王室移跸颍川郡或其他山河之地凭险据守。王族大臣如丞相韩熙等,大都没有了封地,则主张坚守新郑与秦军做最后一争,同时派出秘密特使兼程赶赴五国求援,或可保全韩国社稷。少府丞与王城将军等低爵臣子,封地极小且大多已经在多次割地中流失,莫衷一是地时而附和走,时而附和留。
韩王安看到了韩国这次是真正地濒临绝境了。痛定思痛,韩安反倒渐渐清楚起来:坚守新郑,固然未必守得住;求援五国,五国也未必出兵;然若果真逃出新郑进入大臣封地,其后果只能更惨;那些老世族早已经将封地整治成了家族部族的私家城堡,失势而进便是羊入虎口,其时奸党弑君,自己还不是身首异处?
“无须再争,三策救难!”
韩安终于拍案决断,说出了他的三策:其一,立即整军,坚守新郑;其二,立即派出特使,赶赴五国求援;其三,新郑国人悉数成军,府库兵器悉数发放,各家封地立即将历年所欠财货粮草运入新郑以作军用,举国人人抗秦!韩安说罢,几个王族大臣一口声赞同拥戴,几家封地大臣却都不说话,场中一时颇见难堪。
“臣以为,封地粮草可暂时不议。”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瘦削白皙得女子一般,底气却很浑厚。尽管韩王安与王族大臣们都目光冰冷,这个年轻人却有条不紊道:“目下韩国情势,业已是人地皆失。目下山东情势,业已是人人自危。新郑当守,邦国大义也。然则,新郑能否守得长久,能否如田单孤城抗燕六年,却是两难相悖之势。唯新郑可守能守,韩军能力战秦军,五国方可救韩,韩之世族封地方可全力资国;若新郑一战而败北,五国必不来救,粮草财货纵然运入新郑,亦是资秦而已。况且,目下新郑尚有南阳郡搬回之财货粮草支撑,宜全力备战,不宜急于征集封地财货粮草。韩王若能激励国人死战,但能守得半年一年,各国救援必源源而来,粮草何难!”
“噫!你是何人?”韩安大是惊讶。
“臣名张良,新任申徒申徒,战国韩官,同魏国之司徒,职掌土地劳役。据《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张良曾任韩末申徒。。”
韩熙连忙道:“老申徒月前亡故,张良乃老臣举荐。”
“好!依张良之说,粮草不论,目下立即备战!”
韩安拍案决断。大臣们没有了眼下利害纠葛,第一次显出同心气象,分外利落地达成了部署:擢升王城将军申犰为新郑将军,立即征集各方军马开出新郑驻防;丞相韩熙总筹粮草军器,并筹划新郑城防事宜;张良草拟求援国书,并督导求援事宜;韩王安亲自督导整军激励将士。如此等等一番部署,韩国君臣立即匆匆忙忙大动了起来。
多年死气沉沉的新郑,第一次喧闹了。
内史将军嬴腾接到斥候军报,得知韩国开始整军备战,顿时精神大振,一阵拍案大笑,下令中军司马将消息通晓全军,并立即草拟上秦王书。不消片时,秦军大营一片呼啸欢腾,快马特使也飞出了军营。
嬴腾原本王族公子,是秦国王族少壮中少见的军政兼通之才,既是内史郡守又是内史将军,统辖大关中军政,朝野呼其为“大秦第一郡守”。此次率关中守军对韩作战,嬴腾与将士们一样,既感奋然,又感失落。奋然者,首战灭国之重任秦军将士人人眼热而独落其身,为将而能建灭国之功,入军旅而能参战灭国,将士梦寐以求也!失落者,韩国奄奄一息国不成国军不成军,纵然偏师而出,也眼看没硬仗可打;秦人闻战则喜,灭国而无战,将士何其扫兴也!更有一则,秦军新锐主力四十万还从未开出,日后的灭国大战几乎肯定是没有他们这些郡县守军的份了,对韩一战很可能是他们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战,再捞不着打仗,日后便没仗可打了。唯其如此,秦军将士的求战之心异乎寻常地浓烈。
嬴腾与几个将军及中军司马,已经为韩国反复算了几遍大账:论地千疮百孔,论人七零八落,论庙堂钩心斗角,论军力十万上下还是师老兵疲,如此韩国何堪一战?遍数韩国,可入账者只有软硬两则。硬者,定型之物也。有新郑的王室府库囤积与从南阳郡搬走的贵重财货粮草,粗略估算也可支撑新郑城防三五年。软者,不定型之人心传统也。韩人曾经剽悍善战,兵器制作精良,曾以多次血战而有“劲韩”之名。若是韩国民心民气凝聚而一心死战,再加上粮草财货支撑,灭韩便是一场恶战无疑。然则,这只能是韩国上下内外齐心协力时的一种可能。今日之韩国,庙堂龌龊民心涣散,连作为王族根基的南阳郡百姓都不愿追随韩王进入新郑,韩国如何能激励起朝野一心死战?如此反复盘算,嬴腾与一班大将都认定:韩国无大战,没劲!便是接到韩国备战消息,嬴腾与将士们也是哈哈大笑,鸟!韩王给吓得硬了!终归可打一仗!
偏师大营欢腾整备之时,秦王特使到了。
特使是年青的国尉丞蒙毅。蒙毅带来了秦王严厉的王书:“对韩之战务求成功,不得轻忽!韩既有心抗秦,恶战亦未可知。内史嬴腾若无胜算,本王可增调蒙武部兵力为援,亦可换王翦锐师东来。究竟如何,与蒙毅论定后告。”
嬴腾这才悚然警悟,力邀蒙毅参与幕府会商。大将们一听秦王王书,立时觉得此战可能真有得大打,一片嗷嗷吼叫:“不能一战灭韩,我等甘当军法!”“内史军也曾是主力锐师,不会辱没秦军!”“不成!一仗没打,凭甚换兵换将!”嬴腾脸色一沉,拍案大喝道:“嚷嚷个鸟!都给我听着:不想换兵换将,便得给我拿出个战胜法子来上报秦王!一个一个说,各营备战情势如何?”大将们立时肃然,各营大将挨个禀报,倒是确实没有轻慢战事之象。最后议定战事方略,大将们大多主张立即猛攻新郑,趁韩军尚未开出新郑便一举灭韩!嬴腾已经冷静了许多,对大将们再次申述了秦王务求首战成功的苦心,提出“缓过冬季,明春攻韩”的方略。嬴腾对自己的方略这样解说:“眼下行将入冬,冬季战事历来多有奇变,或风或雪,都可能使战事时断时续或中途生变。与其如此,不如养精蓄锐全力备战,来春一鼓作气下韩!再者,韩国庙堂龌龊军民涣散,目下紧绷战心,战力必强。若假以时日,只能生变。新郑城外大军能否坚持一冬驻屯郊野,亦很难定。如此等等,明春作战对我军有利!”嬴腾末了叮嘱道,“目下须得向将士申明:我军之要,不能轻躁!不求个人军功大小,务求灭韩成功!一切预备,以此为要!”
年青的蒙毅当即对嬴腾肃然一躬:“将军方略,正是秦王之心也。”
“秦王!也如此想?”嬴腾惊讶了。
“秦王有说,宁可缓战,务求必成。”
蒙毅话音落点,举帐大将吼出一声秦王万岁。此后蒙毅对将士们说,回咸阳复命之后他将返回三川郡亲自督运粮草辎重。大将们对这个年青的国尉丞由衷地敬佩,又是一声万岁。如此方略一定,蒙毅立即连夜飞车回咸阳去了。
冬天过去,韩国的抗秦气象随着消融的冰雪流逝了。
先是驻屯新郑郊野的八万大军士气回落,吵吵嚷嚷要回新郑窝冬。由于土地民众流失太多,韩国这次紧急征召只能以新郑城内的国人为兵源。国人者,居住于国都之人也。在春秋时期,国人是相对于奴隶层的民众身份称谓。及至战国,奴隶制灭亡,国人称谓大大泛化,一国之民统曰国人。然在山东六国,尤其是韩国这种世族势力强大的国家,但说国人,其实际所指,依然是居住于都城的工匠商贾士人世族。当然,也包括一些在都城居住的富裕农户。此等人家各有生计来源,除了一些有志于功业的子弟从军,大多都早早承接了传统的家族谋生之道或特出技艺,入军旅者极少。加之韩国多年积弱,军争败绩又太多,国人从军更为罕见。此次兵临城下国难在即,新郑国人退无可退,只能骂骂咧咧又不清楚究竟骂谁地应召入军。一股备战救亡的飓风之下,新郑国人在旬日之内竟有五七万人穿戴起甲胄,做了武士。加上韩国仅存的八九万兵马,骤然有了一支十五六万人的大军。韩安君臣精神大振,立即下令申犰率八万余以新军为主的兵马开出新郑,在洧水南岸驻扎,六万余原来的韩军在城内布防。
自来城堡防御战的兵家准则,最佳方略无不是城外驻军御敌。真正退入城圈之内,凭借城墙固守,任何时候都是万不得已之法。韩国毕竟有大国兵争根基,对诸如此类的基本法程还是上下都明白的。申犰大军在洧水南岸驻扎,置新郑与洧水之后,实际便是为新郑增加了两道防线:一是大军,二是洧水本身。大军驻扎完成,申犰立即下令构筑壁垒做坚守准备。不到一个月,洧水河谷的各式壁垒已经修筑得颇具气象了。然则,秦军久久不来攻城,韩军便渐渐松懈了。先是有流言说,秦国并不想真正灭韩,是韩王割了南阳郡又反悔想夺回南阳郡,这才要与秦军开战。立冬之后大雪飞扬,新入韩军的国人子弟们不堪窝在冰天雪地苦耗,纷纷请命撤回新郑来春再出。申犰犹豫不决,连续三次上书韩王,偏偏韩王不允,说要防止秦军偷袭,不能撤军。正在其时,新郑的辎重输送莫名其妙地中断了,连续半月没有取暖木炭,没有粮草过河。新军怨声载道怒火流窜,成千上万的兵士天天围着幕府请命,大有哗变逃亡之势。申犰大为恐慌,只好下令撤回。不料,回到城下之时,守军大将却说未奉王命不敢擅自开城。城外新军顿时愤愤然骂声四起,不断有嗖嗖冷箭飞上箭楼。一番折腾直到天黑,城门才隆隆打开,新军兵士才高声怒骂着进入都城。申犰请见韩王,这才知道是丞相韩熙风寒卧病,没有亲自催促粮草输送;辎重营幕府又莫名其妙失火两次人心惶惶,故此一时中断粮草辎重。
求援特使倒是穿梭般往来驰驱,然带回的消息却都令人窝心。
魏国距韩最近,受秦国威胁与韩国大同小异。故此,魏王吭吭哧哧不敢利落说话,只说魏国不会忘记三晋一家,该出兵时一定会出兵。赵国强兵,大将军李牧却被北路秦军缠住不得脱身。赵王迁只说,一旦秦韩开战,只要韩军守得三个月,赵军必来救援。燕国正在孜孜图谋赵国,对韩国存亡根本不在心上。燕王喜幸灾乐祸地回答韩国特使说,劲韩劲韩,没劲道了?当年韩国若是多给燕国铁料,使老夫也成劲燕,能有今日?等着,只要韩军能胜秦国一战,老夫立马南下!齐国一片升平奢靡,齐王建与那个老太后都说,秦齐有约,中原事不关齐国。此后,不见韩国特使了。楚国倒是跃跃欲试,说可在秦韩交战时从背后偷袭秦军,然却有两个条件:一是韩国至少要守城三月拖住秦军,否则楚军无法偷袭;一是战胜后将南阳郡、颍川郡一起割让给楚国。气得韩安连连大骂:“楚人可恶!可恨!秦国虎狼尚且只割我南阳,他竟连我颍川都要!如此盟约,何如灭了韩国!”
职司求援的年青大臣张良只好劝韩王息怒,他再修书求援。
新军骚动,求援无望,新郑的抗秦呼声一落千丈。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段氏、公厘氏、侠氏三家大臣逃出新郑,躲回自家封地去了。消息传来,韩王安大为震怒,立即下令彻查并追捕三大臣。查勘的事实是:三家重金买通城门守军,携带新郑存储的全部贵重财货出逃,究竟是谁开的城门,却始终查不清楚。追捕的结局是:风雪漫天路途难辨,连三队车马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消息不胫而走,贵胄逃亡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追捕追不到,查勘查不清,件件都是没着落。韩安长吁短叹,韩熙卧病不起,韩国庙堂连正常运转也捉襟见肘了。
“天若灭韩,何使韩成大国!天不灭韩,何使新郑一朝溃散!”
无论韩安在太庙如何哭泣悲号,最后一个春天都无可避免地来临了。
韩王安九年春三月,内史嬴腾大军终于对新郑发动了猛攻。
冰雪消融,申犰全力凑集了五万新老兵士再度开进洧水南岸老营地。壁垒尚未修复完毕,秦军三万步军便在响彻原野的号角声中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连排强弩发出的长箭,密匝匝如暴风骤雨般倾泻扑来。韩军尚在壕沟中慌乱躲避,一辆辆壕沟车便轰隆隆压上头顶,剑盾长矛方阵立即黑森森压来,步伐整肃如阵阵沉雷,三步一喊杀如山呼海啸,其狞厉杀气使韩军还没有跃出壕沟布阵,便全线崩溃了。
踏过韩军营垒,秦国步军没有片刻停留。除了护卫两座韩军根本没有想到去拆除的石桥,秦军无数壕沟车一排排铺进河水相连,一个时辰在洧水又架起了三道宽阔结实的浮桥。各种攻城的大型器械隆隆开过,堪堪展开在新郑城下,步军马队呼啸而来,半日之间便将新郑四门包围起来。一阵凄厉的号角之后,内史嬴腾亲自出马向箭楼守军喊话:“城头将军立报韩王:半个时辰之内,韩王若降,可保新郑人人全生!韩王不降,秦军立马攻城!其时玉石俱焚,韩王咎由自取!”
城头死一般沉寂,只有秦军司马高声报时的吼声森森回荡。
就在内史嬴腾的攻城令旗高高举起将要劈下的时刻,一面白旗在城头树起,新郑南门隆隆洞开。韩王安素车出城,立在伞盖之下捧着一方铜印,无可奈何地走了下来。嬴腾昂昂然接过铜印,高声下令:“铁骑城外扎营!步军两万入城!”
三日之后,韩王安及韩国大臣被悉数押送咸阳。只有那个年青的申徒张良,莫名其妙地逃走了。旬日之后,内史嬴腾接到秦王特书:封存韩国府库宫室,以待后书处置;嬴腾所部暂驻新郑,等待接收官署开到。一月之后,秦国书告天下:韩国并入秦国,建立颍川郡。三月之后,韩王安被秦军押送到毗邻韩原的梁山囚居。十年之后山东六国逐一消失,韩安郁闷死于梁山。这是后话。
公元前230年春,秦王政十八年春,韩国正式灭亡。
七忠直族群而术治亡国天下异数哉
韩国兴亡,是最为典型的战国悖论之一。
从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命”(正式承认)韩、魏、赵为诸侯,至公元前230年韩亡,历时一百七十三年。韩国先后十三位君主,其中后五任称王,王国历时一百零四年。史载,韩氏部族乃周武王后裔,迁入晋国后被封于韩原《史记·韩世家·正义》引《括地志》云:“韩原在同州韩城县西南八里。又在韩城县南十八里,故古韩国也。”《古今地名》云:“韩武子食菜于韩原故城也。”今陕西韩城县境内。,遂以封地为姓,始有韩氏。由韩氏部族而诸侯,而战国,漫长几近千年的韩人部族历史,有两个枢纽期最值得关注。这两个枢纽期,既奠定了韩国族性传统,又隐藏了韩国兴亡奥秘,不可不察也。
第一个枢纽期,春秋晋景公之世,韩氏部族奠定根基的韩厥时期。
其时,韩厥尚只是晋国的一个稍有实权而封地不多爵位不高的寻常大臣,与当时握晋国兵权的赵氏(赵盾、赵朔)、重臣魏氏(魏悼子、魏绛)之权势封地尚不可同日而语。韩厥公直,明大义,在朝在野声望甚佳。其时,晋国发生了权臣司寇屠岸贾借晋灵公遇害而嫁祸赵盾、剪灭赵氏的重大事变。在这一重大事变中,韩厥主持公道,先力主赵盾无罪,后又保护了赵氏仅存的后裔,再后又力保赵氏后裔重新得封,成为天下闻名的忠义之臣。这便是流传千古的赵氏孤儿的故事。赵氏复出,屠岸氏灭亡,韩厥擢升晋国六卿之一,并与赵氏结成了坚实的政治同盟。韩氏地位一举奠定,遂成晋国六大部族之一。
韩厥此举的意义,司马迁做了最充分的估价:“韩厥……此天下之阴德也!韩氏之功,于晋未睹其大者也(在晋国还没有看到比韩氏更大的功劳)!然(后)与赵魏终为诸侯十余世,宜乎哉!”太史公将韩之崛起归功于韩氏救赵之阴德所致,时论也,姑且不计。然则,太史公认定韩氏功勋是晋国诸族中最大的,却不能不说有着一定的道理。韩厥所为的久远影响,其后日渐清晰:韩氏部族从此成为“战国三晋”(韩赵魏)之盟的发端者,而后三家结盟诛灭异己,渐渐把持了晋国,又终于瓜分了晋国。看官须知,春秋之世晋国为诸侯最大,大权臣至少六家;及至春秋末期韩赵魏三家势成之时,晋国势力最大的还是智氏部族。韩赵魏三族之所以能同心诛灭智氏,其功盖起于韩氏凝聚三家也。而韩氏能凝聚三家结盟,其源皆在先祖的道义声望,此所谓德昭天下之功也。此后,韩氏节烈劲直遂成为部族传统,忠义之行为朝野推崇,以存赵之恩,以聚盟之功,对魏赵两大国始终保持着源远流长的道义优势。这也是春秋末期乃至战国初期“三晋”相对和谐,并多能一致对外的根基所在,也是天下立起“三晋一家”口碑的由来。
这个枢纽期的长期意义在于,它奠定了韩氏族群与韩国朝野的风习秉性,也赋予了韩国在战国初期以强劲的扩张活力。《史记·货殖列传》记载韩国重地颍川、南阳之民众风习云:“颍川、南阳,夏人之居也。政尚忠朴,犹有先王之遗风。颍川敦厚……南阳任侠。故,至今谓之夏人。”太史公将韩国民风之源归于夏人遗风,应该说有失偏颇。战国大争之世,一国主体族群之风习,对国人风习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若无韩氏族群之传统及其所信奉的行为准则,作为韩国腹地的南阳、颍川两郡不会有如此强悍忠直的民风。
第二个枢纽期,是韩昭侯申不害变法时期。
韩氏立国之后多有征战,最大的战绩是吞灭了春秋小霸之一的郑国,迁都郑城,定名为新郑。此后魏国在李悝变法之后迅速强大,成为战国初期的天下霸主。三晋相邻,魏国多攻赵韩两国,三晋冲突骤然加剧。当此之时,韩国已经穷弱,在位的韩昭侯起用京人京,战国地名,故郑国之地,今荥阳东南地带。申不害发动了变法。申不害是法家术派名士,是术治派的开创者。术治而能归于法家,原因在申不害的术治以承认国法为前提,以力行变法为己任。在韩非将“术治”正式归并为法家三治(势治、法治、术治)之前,术治派只是被天下士人看作法家而已。究其实,术治派与当时真正的法家主流派商鞅,还是有尖锐冲突与重大分歧的。分歧之根本,法家主流主张唯法是从,术治派主张以实现术治为变法核心。这种分歧,在秦韩两国的变法实践中鲜明地体现了出来。
《申子》云:“申不害教昭侯以驭臣下之术。”
《史记·韩世家》载:“申不害相韩,修术行道,国内以治,诸侯不来侵伐。”
术治者何?督察臣下之法也。究其实,便是整肃吏治并保持吏治清明的方法手段也。所以名之以“术”,一则在于它是掌握于君主之手的一套秘而不宣的查核方法,二则在于熟练有效地运用权术需要很高的技巧,故此需要传授修习。就其本源而言,术治的理念根基发自吏治的腐败与难以查究,且认定吏治清明是国家富强民众安定的根本。如此理念并无不当。此间要害是,术治派见诸于变法实践之后的扭曲变形。所谓扭曲,是秘而不宣的种种权术一旦当做治理国家的主要手段普遍实施,必然扭曲既定法度,使国家法制名存实亡。所谓变形,是权术一旦普遍化,国家权力的运行法则,规定社会生活的种种法律,便会完全淹没在秘密权术之中,整个国家的治理都因权术的风靡而在事实上变形为一种权谋操控。
申不害的悲剧在此,术治悲剧在此,韩国之悲剧亦在此。
申不害主政几近二十年,术治大大膨胀。依靠种种秘密手段察核官吏的权术,迅速扩张为弥漫朝野的恶风。由是日久,君臣尔虞我诈,官场钩心斗角,上下互相窥视,所有各方都在黑暗中摸索,人人自危个个不宁,岂能有心务实正干?权术被奉为圭臬,谋人被奉为才具,阴谋被奉为智慧,自保被奉为明智。所有有利于凝聚人心激励士气奋发有为的可贵品格,都在权术之风中恶化为老实无能而终遭唾弃;所有卑鄙龌龊的手段技巧,都被权术之风推崇为精明能事;所有大义节操赴险救难的大智大勇,都被权术之风矮化为迂阔迂腐。一言以蔽之,权术之风弥漫的结果,使从政者只将全身自保视为最高目标,将一己结局视为最高利益,以国家兴亡为己任而敢于牺牲的高贵品格荡然无存!
这个枢纽期,在韩国历史上具有两个极端的意义:其一,它使韩国吏治整肃一时强盛而获劲韩之名,各大战国不敢侵犯,一改屈辱无以伸展之局;其二,它全面摧毁了韩氏族群赖以立国的道德基础,打开了人性丑恶的闸门,使一个以忠直品性著称于天下的族群,堕入了最为黑暗的内耗深渊,由庙堂而官场而民间,节烈劲直之风不复见矣!两大枢纽期呈现出的历史足迹是:韩国由忠直信义之邦,演变为权术算计之邦,邦国赖以凝聚臣民的道德防线荡然无存。
然则,譬如一个老实人学坏却仍然带有老实人的痕迹一样,韩国由忠直信义之邦变为权术算计之邦,也同样带有族群旧有秉性的底色。这种不能尽脱旧有底色的现实表现是:信奉权术很虔诚,实施权术却又很笨拙。信奉权术之虔诚,连权术赖以存身的强势根基也不再追求。由此,权术弥漫于内政邦交之道,便尽显笨拙软弱之特质。由此,这种不谋自身强大而笃信权谋存身的立国之道,屡屡遭遇滑稽破产,成为战国时代独有的政治笑柄。韩国的权谋历史反复证明:无论多么高明的权术,只要脱离实力,只能是风中飘舞的雕虫小技;一只鸡蛋无论以多么炫目的花式碰向石头,结果都只能是鸡蛋的破碎。
韩国的兴亡,犹如一则古老的政治寓言,其指向之深邃值得永远深思。
韩昭侯申不害的短暂强盛之后,韩国急速衰落。其最直接的原因,便是韩国再也没有了铮铮阳谋的变法强国精神。战国中后期,韩国沦落为最为滑稽荒诞的术治之邦。韩国庙堂君臣的全副身心奇-_-書--*--网-QISuu.cOm,始终都在避祸谋人的算计之中。在此目标之下,韩国接踵推出了一个又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奇谋:出让上党、水工疲秦、肥周退秦、兵家疲秦等等等等,其风炽烈,连韩非这样的大师也迫不得已而卷入,诚匪夷所思也!韩国一次又一次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直到将自己狠狠砸倒。其荒诞,其可笑,千古之下无可置评也。
忠直立国而术治亡国,韩国不亦悲哉!
韩国的权术恶风,也给历史留下了两个奇特的印痕:一个是韩非,将术治堂而皇之地归入法家体系,被后人称为法家之集大成者;一个是张良,历经几代乱世,而终以权谋之道实现了全身自保的术道最高目标。对此两人原本无可厚非,然若将这两个人物与其生根的土壤联系起来,我们便会立即嗅到一种特异的气息。
天地大阳而煌煌光明的战国潮流,在韩国生成了第一个黑洞。
韩国之亡,亡于术治也。盖法家三治,势治、术治皆毒瘤也。依赖势治,必导致绝对君权专制,实同人治也。依赖术治,必导致阴谋丛生,实同内耗也。唯正宗法治行于秦国而大成,法治之为治国正道可见也。此千古兴亡之鉴戒,不可不察。秦韩同时变法,韩亡而秦兴,法治、术治之不可同日而语,得以明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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