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世相谴责和志怪小说的奇葩
——读滕刚长篇小说《异乡人》
徐 鲁
晚清世相谴责和志怪小说家吴趼人(又署“我佛山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近代小说中的名著,常为人们所称道。这部作品还有一个续篇,名为《近十年之怪现状》,似乎鲜为人知。1910年广智书局出版这部续篇单行本时,曾易名为《最近社会龌龊史》。我觉得,“最近社会龌龊史”这几个字,也可以作为滕刚的长篇小说新作《异乡人》的副书名。
鲁迅先生在评析吴趼人等人的社会谴责和志怪小说时,就其内容有过这样的议论:“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对这类小说的形式,鲁迅则如是概括:“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
《异乡人》正是承袭着诸如“三言二拍”和近代以来的世相谴责与志怪小说的“揭发伏藏,显其弊恶”的传统,而以小说的主人公即“异乡人”的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为中国当代近些年来的社会怪现状,留下一段段“外史”和一篇篇“志异”。这部小说里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和《最近社会龌龊史》的神髓,也深得诸如吴敬梓《儒林外史》和李伯元《文明小史》的壶奥。
近二十年来,中国社会经济转轨,文化转型。市场经济大潮固然为中国社会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也为这个时代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传统的价值观和道德体系,几乎被彻底推翻和全面解构。魑魅魍魉粉墨登场;坑蒙拐骗大行其道;贪赃枉法熟视无睹;吃喝嫖赌少廉寡耻。总之,种种社会乱象和丑行沉渣泛起,其怪其乱往往令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
《异乡人》小说开头一句:“异乡人终于来到酆城”,有如普希金《别尔金小说集》里那个曾经为托尔斯泰所称道的开头:“客人们齐集在别墅中”,无须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让我们跟随着这个倒霉的异乡人,直接进入了这个乱象丛生和遍地陷阱的城市。在我的印象里,“酆城”专指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作家滕刚把小说主人公来到的这个鬼地方命名为“酆城”,或许就暗含着一种谴责和诅咒: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光明和干净的人间,而是一个龌龊的和触目惊心的阴曹地府。
是的,发生在“酆城”里的许多事情都是不可理喻的。比如,这里的人似乎天天都在排队,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排队。这里的发廊里并不会真的给顾客理发,而只有“洗头、按摩和推拿”;茶楼里也从不卖茶水,当然,你如果要一个小姐,他们倒是可以送你一杯茶水;饭店里也没饭可吃,你实在想吃饭也可以,你必须喊一位小姐;自然,到舞厅来的人也不是为了跳舞;澡堂里也根本就没有浴室;进旅馆也不是为了住宿,“我们这里的旅馆只嫖宿,不住宿”。
这里也没有任何道德可言。撞了人的司机不是赶紧送伤者去医院,而只是一心想着如何“保护现场”。肇事司机的全部道德逻辑是:“我如果送他去医院,现场破坏了,他的医疗费谁给?他万一死了谁负责?我负部分责任,还是全部责任,他负部分责任,还是全部责任,最终都得由现场来定。”医院也是一样。一个伤者送来了,医生决不会先去抢救伤者,而是要先等着有人付过了医疗费。医生的全部道德逻辑是:“如果我们先抢救,最后没人认账,我们跟谁去要钱?我们跟谁去要钱?我们天天拿自己的钱去救死扶伤,谁给我们建病房?谁给我们买医疗设备?谁给我们发工资?……所以现在不先交钱,我们是决不抢救的。”结果,这里的医生对那个倒霉的、无人来交医疗费的伤者的处理办法,只有两个字:“扔了。”医生说:“像他这种情况,我们一般都扔到野外。不把他扔掉,他死在这个地方怎么办?我们给他收尸?我们给他火化?”
这里的人们早已利欲熏心,道德沦丧,到处是卑劣的陷阱,到处有龌龊的勾当。小说里有一个当地人叫梅湘亭,他的七个儿子都在干着蝇营狗苟的营生,七个儿媳妇在酆城的“职业”依次是浴都前台领班、休闲中心后台领班、桑拿中心按摩区领班、泳浴中心财务总监、水疗养身中心总台领班、温泉中心大堂副理、沐浴广场首席公关。其少廉寡耻、男盗女娼的世风,由此可见一斑。这里无论白天黑夜,到处都喧嚣着哇哇的恐怖的警报声,而且满大街到处都晃着“大盖帽”。而更可悲的是,所有的人对此都无动于衷,早已习以为常了。
在这里,令人瞠目结舌和匪夷所思的事情真是层出不穷。如果你不会抽烟、不会喝酒不会打麻将、不会跳舞、不会玩女人,那你就休想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就像曾去应聘而遭到百般奚落的异乡人一样。在这里,民工要想讨回自己正当的工资,只有一种办法:跑到高高的楼顶上去跳楼。“只有跳楼,他们才会给。”在这里,每一幢楼房的所有的窗户、阳台都得装上一层又一层的防盗窗,看上去像一只只关野兽的笼子一样。而对一个安全的生活小区最好的赞美就是:“我们的小区就像监狱一样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这里的公共汽车要么慢得你根本感觉不到它是在行驶,要么快得就像在飞,每到一站你稍有迟疑就根本下不了车了。
酆城最火暴、最热门的职业有亲子鉴定、私人侦探、医生保镖。之所以有“亲子鉴定中心”,是因为这里的人经常怀疑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父亲,母亲不是亲母亲,儿子不是亲儿子,孙子不是亲孙子,甚至爷爷奶奶也不是亲爷爷亲奶奶;因此也就有了生意很火、收入也高的私人侦探。“查到一个婚外情,委托人给5000。查到一个二奶,委托人付10000。”所谓“医生保镖”指的是,这里的医生如果没有把病人看好,或者把病人看死了,病人或病人家属就会对医生大打出手,所以这里的医生看病,身后都有保镖站着,下班后也有保镖跟着,生怕有人报复。
这里还有一项生意兴隆的职业:陪聊。可怜的、倒霉的异乡人在这里总算找到了一份陪聊的差事。于是,他每一次出去陪聊,都会见识到隐藏在酆城各个角落里的各色人等。世情的伏藏,社会的弊恶,风习的变异,灵魂的扭曲……都在一次次的陪聊中被掀揭开来,让人触目惊心,无话可说。
异乡人接触的陪聊客户中,有生活在极其无聊中的近乎变态的留守女人;有孤独到紧紧握着异乡人的手而一命呜呼的垂垂老者;有呆在自己家里也没有半点安全感、而只好请人戴上大盖帽前来守着自己的老人;有早已赋闲在家、却仍然沉浸在虚幻的官位上,以至于出钱情人来家里听他开会讲话的退休老干部;有因为贷款买房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即使在做爱时也会想到按揭,而终于导致阳痿的老男人;有因为屡屡受到男人欺骗而心理扭曲到变态的女人……
总之,酆城里的每一个人,似乎天天都生活在欺诈、陷害、算计和恐惧之中,人人自危,处处设防;歪门邪道,尔虞我诈;蝇营狗苟,委琐不堪。这里还有一个去处名曰“哭吧”,生意兴隆,天天爆满。小说里借那个经营“哭吧”的男子的话说:“现代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整天想哭,但哭不出来,无处可哭,无人可哭。”例如,你的上司不学无术,却整天对你指手画脚;你昨天还参加公司的联欢会,今天早晨就收到老板辞退你的短信;你刚把订金汇到客户的账上,客户就失踪了;你把养老的钱都投到了股票上,结果跌得所剩无几;你从未出过轨,却得了性病;你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让她上了大学,她却去歌厅坐台;你高高兴兴地买了老婆喜欢吃的话梅回到家,却发现老婆和一个男子躺在自家床上……所有这些,都让人想哭。可是,“到单位哭,怕被人笑。跟父母哭,担心父母伤心。跟女儿哭,怕影响孩子高考。跟朋友哭,怕家丑外扬。”可是,不哭又受不了,于是,人人都想到隔音隔形、无人知晓的“哭吧”包间里去大哭一场。
滕刚先生是微型小说创作的圣手,在写作这部长篇小说之前,早就以众多的微型小说驰名文坛。现在,他是以微型小说的笔法来写这部长篇。他采用的是一种系列微型小说的“集束”式写法,写的是一部当代世相的面面观。在叙事上,他也像在写微型小说一样,尽力挤去多余的水分,砍掉叙述上的枝枝蔓蔓,只留下最有分量的主干部分,让小说回到了好看的和单纯的故事本身。这种写法,其实也正是对19世纪那些善于观察和发现现实生活、并且给出真实的记录的杰出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们所创下的伟大的小说传统的回归与发扬。
这部小说里有最忠实的世相记录和描写,也有一些类似街头Sketch的段落,当然也有少许的夸张、隐喻和变形。是一部长篇寓言式的讽世小说和谴责小说;是一部新世纪的“三言”和“二拍”。不动声色的客观记录和节制有度的夸张叙事中,其实也有作家的批判精神和警世思想在运行。这部小说也带着约瑟夫•海勒式的黑色幽默色彩。滕刚是一位心存丘壑、怀抱奇才的冷幽默家,在这部小说里,他把自己冷幽默的才气发挥得淋漓尽致,让读者在会心和喷饭的同时,享受和领略到了一种机智与俏皮。这种黑色幽默看似消解了正经与严肃,其实是作家把自己最痛苦的思考、最严峻的谴责和诅咒,都藏在一种戏谑和黑色幽默的背后,其文学的真实性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作家的谴责止于了犹未了之际。我甚至还觉得,这部小说里有卡夫卡式的隐喻与寓意,也有后现代的波普主义的余绪在波动。
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异乡人”,与当代作家孙犁《芸斋小说》里的那个“芸斋主人”、王蒙《尴尬风流》里的那个“老王”、流沙河《Y先生语录》里的“Y先生”等等,可谓一脉相承。他们既是精神上的智者、思想上的质疑者,同时又是生活上和人情世故上的弱者;既是种种光怪陆离的社会乱象的亲历者、受害者,也是罄竹难书的种种龌龊失范的人间丑行的讲述者、见证者和谴责者。或者,像孙犁、王蒙、流沙河的系列笔记体小说的主人公一样,我们把这个异乡人视为作家本人,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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