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无偿献血纳入社会征信系统,以此鼓励献血,颇有让自愿行为变成软性强迫之嫌,使两者都变了味儿
文 |《财经》记者 信娜
编辑 | 王小
一份鼓励无偿献血的通知激起千层浪。
这份通知提到,各地应探索将无偿献血纳入社会征信系统。这是2019年11月14日,国家卫健委等11部门联合发布的一份名为“进一步促进无偿献血工作健康发展”的文件。
惹人注意的焦点是,鼓励献血没问题,但和征信系统扯什么关系?这会不会让自愿行为变成软性强迫,使两者都变了味儿。更有网友将之称为“用血充会员”。
这种起始于金融和经济领域的诚信概念,近年来频繁欲与个人日常行为相联,也引发人们对“征信系统是否滥用”,以及“个人信用边界”的讨论。
北京大学金融智能研究中心研究员刘新海告诉《财经》记者,献血与个人是否有信用并没有直接联系。“征信” 是很专业的概念,与规范商业活动,降低交易成本相关,一旦扩大到社会层面,会使这一系统过于泛化,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无偿献血与个人信用?
一个月前,王木所在大学的红十字会再次发出招募“无偿献血者”的信息。“期末的时候应该还会有一次”,在她的记忆里,一个学期学校会发布几次这样的通知。
用“火爆”来形容学生报名无偿献血的情况并不为过。王木告诉《财经》记者,每次都得抢名额。“合适的时间人满了,犹豫一下,结果别的时间也报满”。她从大一一直等到了大三。
王木所在学校的无偿献血活动,每年会有几百名的限额,招募结束后,献血者可获得证书和补贴,后者今年是一箱牛奶、一条围巾和拍立得照片。“没人会为了一箱牛奶去献血”,王木对《财经》记者说,鼓励无偿献血应止步于激励自愿,而不是在落实的时候变成软性强迫,“不想变成为了一些社会福利去献血,我们都觉得献血是件有意义的事”。
走出校园后,用“冷清”来形容无偿献血车才合时宜。普遍的场景是,繁华商圈的街角孤零零立着一辆无偿献血车,人流穿梭不息,却极少有人驻足。
尽管这样寂寥,北京市无偿献血70%以上都来自于街头献血点。2018年,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主任刘江曾提到,北京无偿献血的累计人次614万,但每年仍有40余万人次需要用血,特别是血小板保存期短,需要用血保障。
国家卫健委医政医管局副局长周长强曾在一次发布会上提到,中国无偿献血人次和采血量连续20年增长。从1998年献血法实施之初,中国无偿献血人次大约是30万,采血量不到500万单位。2018年,无偿献血人次接近1500万,采血量达到了2500万单位。
然而,在献血淡季,北京与湖南、河北、云南、四川等地区达成血液调剂共识,才得以保障供血。
中国义务献血群体的人口比例远远小于发达国家。原卫生部官员在一次会议中表示,2009年的全国献血总人次已超过1100万,中国已基本完成从计划献血到自愿无偿献血的过渡。全国多个地方的调查数据也反映出,献血人数与献血量均在逐年增长。
虽然献血人数不断增长,但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按世界卫生组织的推荐数据,每年需要有4%的人献血,才可以满足临床需求。从比例来说,中国的献血人群还差很多,这是发生经常性用血紧张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全国范围内,2010年公布的参与献血人口比例是0.85%;北京市情况较好,这个数字是2.2%。而在美国,现在每年大约有6%的人参与献血。
一直的争议是,有偿献血,违背伦理,那么对无偿献血者有一定的非现金性补贴,是不是能够促使更多的人来献血?
在11月14日,国家卫健委发布的“进一步促进无偿献血工作健康发展”的通知中提到,各地应探索将无偿献血纳入社会征信系统。其中,对献血者使用公共设施、参观游览政府办公园等提供优惠待遇。
将无偿献血与征信系统连接,成为这条通知最大的争议点。一位网友在社交平台如此评论,鼓励献血是好事,放在征信系统,“牛头不对马嘴”。
征信概念起于金融领域。在2007年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社会信用体系建设的若干意见》中,加快建设社会信用体系的重点为“信贷、纳税、合同履约、产品质量的信用记录”。
谁想12年后,征信系统滥用的问题被频繁提及。诸如“闯红灯”“地铁饮食”等越来越多的日常生活行为,现在也被建议纳入个人征信系统,以至于社会征信系统被调侃为“一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无偿献血是否有必要纳入到社会征信系统。北京大学金融智能研究中心研究员刘新海告诉《财经》记者,“征信” 是很专业的概念,与规范商业活动,降低交易成本相关。一旦扩大到社会层面,会使这一系统过于泛化,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此外,扩大征信系统范围还要考虑个人信息保护、适用范围等复杂因素,制定推广政策需慎重。
人民银行征信中心原副主任汪路也曾撰文提到,各行各业、各地方、全局或局部的几乎所有社会问题都往“社会信用体系不健全”这个“筐”里装,要防止“有朝一日建成了虚无缥缈的‘社会信用体系大厦’”。
用血是否紧张?
山东某地中心血站负责人在几日前收到上级通知,探索将无偿献血纳入征信系统。几个月前,他还收到了另一份文件,主题也为“鼓励无偿献血”。
两个月前,在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无偿献血者临床用血费用直接减免”通知中提到,省内血站与用血医疗机构无偿献血者信息互联互通,使医疗机构在费用结算过程中,可获取患者及其亲属无偿献血信息。
上述山东血站负责人介绍,此前,当地也做过一些尝试,与一部分医院联网,用微信报销等,但只涉及一小部分医院,收效有限。
根据相关规定,无偿献血者及其相关亲属可免交、减交临床用血费用。如果血站与医院的信息未连通,无偿献血者或者其相关亲属用血后,不能实时减免费用,还需要其到各地血站或献血办报销。
问题是有实力的大医院,用血量大,医院整体系统更独立,更封闭,不太愿意有太多的外部接口,“这件事技术上难度不大,主要靠协调”。上述山东血站负责人说。
目前,这家山东血站仍在等待省内的具体工作通知。此番国家层面频繁发布无偿献血鼓励政策,难免让人联想,用血是不是又紧张了。
上一次“血荒”频繁见诸报端是在“互助献血”叫停之后。2018年3月,原国家卫计委发布通知,要求该月底前各地停止互助献血。实行了近20年的互助献血制度成为历史。原北京市卫计委行动迅速,2月10日便叫停“互助献血”,许多医院突然就面临“找不到血小板”“缺血”等突发状况。
2010年,长春、青岛、太原、重庆等多地也曾出现不同程度血荒。昆明则出现了十年来最严重的血荒。据《人民日报》报道,昆明地区200多家医疗机构面临缺血,不得不将部分择期手术或需要大量血液的手术延期。
献血在增加,可用血量也一直在增长。一篇来源为四川省成都市血液中心的论文中提到,成都市血液中心献血人次、采血量、 医疗机构用血量逐年增长。全血献血人次和采血量由2010年的14.6万人次、25.2万单位增长到2015年的17.4万人次及 30.5万单位,全血采集量年均增长4.2%。医疗机构用血量呈逐年增长的趋势,年均增长幅度则为5.8%。
中南大学湘雅医院输血科主任李碧娟曾在一份报告中提及,21个不合理用血案例,并对于中国各级医院的不合理用血情况做了总结。发达国家每台手术的平均用血数为87毫升;在中国,2008年的相关数据显示,北京协和医院是172毫升,湘雅医院每台手术平均用血数为200毫升。
上述山东血站负责人告诉《财经》记者,过去血液供应的季节性很明显,寒暑假或者恶劣天气的时候,都是供血淡季。现在的情况是,基本上全年供血都比较紧张,只是淡季的时候更明显。“不是随时想用多少都行,处在一种紧巴的状态中”。
江苏省血液中心副主任郭东辉曾在2018年接受采访时透露,南京各级大医院每年用血需求量增幅都在10%以上,无偿献血量不能满足医院用血需求。去年全年省血液中心采血总量约30.78吨,同比增长1.15%,临床供血超过27吨,同比增长2.76%。
在此之前,鼓励无偿献血的措施已在部分地区实行。2017年末,在江苏,拥有《江苏省无偿献血荣誉证》的献血者,可享受“三免”政策,即免费游览政府办公园、旅游风景区等,免交公立医疗机构就诊普通门诊诊察费,免费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当年,江苏省共有2600多名参与无偿献血20次以上的“特殊贡献献血者”可享受上述优惠。
上述山东血站负责人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很难衡量鼓励措施与人们无偿献血的意愿到底有多大关系。在我们这里,每年无偿献血人次约7万,最终需要报销费用的只有几千人。
原浙江省献血管理中心相关负责人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导致无偿献血危机的原因虽然很多,但人们对无偿献血的不信任是最致命的。
(文中王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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